雷娅把责初送到就又匆匆回了洋行,田妈跛着脚过来迎她,嘴里念着:“可算回来了,可算回来了。”

    责初拉着个脸,谁也没理,径直上了楼。

    田妈跟在身后嘀咕:“又怎么了。”

    到天色沉下来,储定池的车才开进来,车灯一打在门外的石狮子上,门前院里就立刻亮了灯。

    储定池下车,将帽子手套脱了交给高鞍,朝侯在门口的田妈问了句:“小初呢?”

    田妈摆手怨道:“屋里呢,不晓得哪里又不高兴了,回来便不理人了。”

    储定池皱了眉头,立刻大跨步进屋上楼。

    责初立在窗前,听到开门声也不为所动,储定池走过去从背后抱她,却被她有所防备地躲开了。

    “怎么了?怪我回来的迟了?”储定池双手停在半空,忙跟她解释说,“邱老头儿在火车站堵我,这才晚了。我坐了一天的火车,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你就不要再因为这个同我置气了。”

    责初面无表情,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储定池被她这副神情吓住了,问:“怎么了?”

    “我有事情问你。”责初开口。

    “你问。”储定池说。

    “你认不认识齐责仪?”责初神情漠然,语气也是淡淡的,但这话却锋利得像刀子,直直戳进储定池心里,让他顿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怎么突然问这个?那不是你姐姐吗,我怎么会不晓得呢。”好一会儿,储定池才答道,又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身子,没再看责初。

    “连我阿玛额敏都说,我额韵是受不住齐佳氏败落,抑郁自缢的,但我知道不是,这谎话太拙劣,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在想什么,我全都知道。她根本不会在乎什么家世身份,更不是顽固保守的人。”责初说着,原本还平静的语气突然带了一丝哭腔。

    储定池侧着身子站着,既不否认也不点头。

    她竟还曾抱着一丝希望,盼着是自己出错,盼着他会否认,可储定池的沉默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责初冷笑起来,直直地盯着他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最能说会道了吗?你害死我额韵,还覥着脸要娶我,你夜里不会做噩梦吗?你就不怕哪天边上躺着的人提着刀杀了你吗?”

    “我是认识你姐姐。”储定池说,神情有些仓皇,言语间却是透着如释重负的自如,“但我们之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不起你姐姐,但那绝不是我的有心之举。”

    “你认为我还会信你吗?”责初轻蔑地看着他,“你的那些信,我额韵一封不落夹在她的日记里,你是如何深情脉脉又是如何残忍决绝的,我都见识了。我额韵对你情深意重,你却践踏她的真心。你真狠啊,也是,能爬到你这样位置上的人,怎么会有真心呢。”

    储定池突然过来拉住她的手臂,说:“小初,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我也没奢望能瞒你一辈子,但我跟你姐姐之间真的是误会,我不会骗你的,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想坦诚相待的人就是你。”

    “坦诚相待。”责初扬起嘴角说,“好啊,那你说,是什么误会?是什么样的误会要赔上我额韵的一条命?”

    储定池哑口无言。

    “储定池,你配让我相信吗?”责初挣开他的手,笑得凄惨绝望,“你为什么要娶我啊?赎罪吗?还是你根本就是恨透了我们家,要赶尽杀绝?”

    “不是的,我对你,从来都是真的。”储定池忙去拉她,却抓了个空。

    一场秋雨一场寒,夜晚吹来的风浸过雨水,凉丝丝的,拂过责初耳边的碎发,却叫储定池心里打了个寒颤。

    过了许久,责初缓缓道:“我们离婚吧。”

    储定池闻声转过头,坚决道:“不可能。”

    责初已经提不起力气再同他争持,拢了拢外衣,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给我阿玛灌了什么迷魂药,可以让她不顾自己女儿的命来袒护你,他用死来威胁我,我没有办法,但是如果你同意离婚,你去开这个口,我阿玛就不会阻拦。我需要你点头,你放心,我如何来的就如何走,不会要你任何东西,但我的东西,我也必须要带走。”

    “不可能。”储定池依然是那句话,“别说你阿玛不同意,即使他二老同意了,我也不会点这个头,你嫁给我,我就不会放开你。”

    “我会恨你的储定池。”责初说,“如果你不跟我离婚,往后千千万万个日子,我时时刻刻都会恨着你的,你不只在折磨我,也是在折磨你自己,你要发疯,凭什么要拖着我下地狱?”

    “我宁可你恨我。”储定池说,“只要你不走,我可以不碰你,你不想见我,我搬出去,但是离婚,你想也不要想,我不会同意的。”

    责初闭上眼,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她几次三番想要挣脱命运,到头来依旧是徒劳,深渊终究是深渊,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心存侥幸,期待被救赎,所有的希望和幻想,都是储定池的帮凶,轻而易举将她推向万劫不复。

    储定池真的搬了出去,去了哪里,责初没有问,也并不想知道。日子像是恢复了平静,每日除了院子里的山麻雀叽叽喳喳,就是田妈不绝于耳的唠叨。

    过了秋分,气温就降得厉害了。责初原是最喜欢顶荆的秋天的,一切都是刚刚好的舒服,可储老太太偏偏挑在这样好的天气下了江南。

    年妈说:“老太太是苏地人,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一趟南方的。”

    责初心想也好,她还是懂事,不想自己和储定池的事去烦扰老太太。

    储定池走了五六日,既没留什么话也没让高鞍回来看一看。田妈看在眼里,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旁打边鼓,责初一概不理,她便也只能摇摇头,不再提了。

    责初坐在窗前望着远方的高墙红楼,突然想拿笔写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带在身边的那支德国钢笔竟有些刮纸了,于是起身想去书房找支笔来,走过楼梯口时,却听见田妈在楼下训斥人。她探出身子往楼下看去,田妈正挎着个竹篮子,指着跟前两个府里的丫头厉声呵斥。

    责初扶着栏杆走下去,问:“田妈,怎么了?”

    田妈回头见了责初,放下篮子踱步过去扶她,边走边说:“这督军府真是没的规矩,瞧瞧这一个两个的,都敢嚼主人家的舌根。”

    责初问:“她们嚼什么舌根了?”

    田妈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小姐同姑爷这,姑爷才回来,就又走了。”

    责初听她这么一讲,转头对那两个战战兢兢的小丫头说:“你们去干活吧,以后记着,少谈天,多做事。”

    田妈顺着话继续道:“底下的人都说姑爷同小姐生了嫌隙,感情不好了,说姑爷从坎西回来,却日日不着家,还说…”

    “田妈,她们说什么我听不见,可你在我这儿念算怎么回事呢。”责初转身要上楼,田妈却又跟上来拉住她说:“小姐同姑爷这是怎么了,姑爷不着家,您也不着急。这叫什么事,老太太不在都乱了套儿了。”

    责初不悦道:“田妈,你再这样说话,我只能遣你回家去了。”

    田妈这才闭上嘴,不敢多说了。

    晚上孔由艾来了电话,说明日来送聘书。责初这才有了些笑脸,让田妈吩咐下去,明日午饭要招待孔十小姐。

    孔由艾一踏进门就大声笑说:“这令帅一回来,你就几日不联系我。”

    责初披了件蚕丝拉绒的披肩,从楼上下来,孔由艾见她一人,就问:“咦,令帅不在?”

    “我的聘书呢?”责初反问。

    “带着带着。”孔由艾掏包说,“赖教授对你十分满意,问你下周是否能去上班。”

    责初听了立刻小步跑过来,说:“明天就可以。”

    “不用那么着急。”孔由艾把聘书交到她手上,说,“赖教授要我来同你说,现在讲到中世纪基督教文学和骑士史诗,你趁这几日准备一下。”

    “真是多谢你。”责初说。

    “谢我做什么,我不过是传个话,没有真才实学,人家也不会要你。”孔由艾边说边坐下,“你说今日叫我留下吃饭,我还以为令帅也在,要与我介绍呢。”

    责初低头不作声。

    孔由艾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于是又继续道:“你可知道现在学生们都管令帅叫什么?’爱国将军’!”

    责初不为所动,只说:”我同他闹翻了。“

    孔由艾听了哑然,许久才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责初把事情和孔由艾讲了一遍,孔由艾瞪着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问过令帅了吗?他怎么说?”

    “他无话可说。”

    孔由艾托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问:“你姐姐的画室,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人撬了锁,你查过了吗?可有少什么东西?”

    责初摇头说:“没有,我没心思管这个,想就是被人闯了空门。”

    孔由艾听她这么说,就也没再追究,看到下人端着菜盘子上来,就起身去拿碗筷。

    田妈眼尖,忙拦住她,说:“哪经得孔小姐动手啊,我来我来。”

    责初闻声转头看了一眼,说:“田妈,上完菜你们就下去忙吧,不用在边上伺候着了。”

    田妈应了一声,等到菜上齐了,就招呼人都退了出去。

    孔由艾看了一圈,说:“都是大菜啊。”

    责初说:“其实我都没什么胃口,全是招待你的。”

    “你可别不好好吃饭,一会儿胃病犯起来,可疼死你。”孔由艾夹了筷子红烧狮子头,说,“还是你晓得我喜好。”

    责初干动了动筷子,说:“我想离婚,他不肯,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帮我?”

    孔由艾放下筷子,思索了一阵说:“我想,即便令帅是真心待你,但这事实在是根针,扎在你心里,时时叫你刺痛。我便不劝你了,你自己做决定前想清楚。”

    责初点头说:“是,我额韵的事,我已经不想也无力再同他追究了,我只想快点离开,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他。”

    孔由艾说:“这倒是不难,现今是中华民国了,法律上写着男女平等,令帅虽为顶荆督军,但也得守法。他不同意离婚,你可以请个好的律师,写状子控告他,至于理由,你可以随便找一个说得过去的。”

    “不行不行。”责初摆了摆手,说,“我阿玛一心要攀附储定池,不同意我离婚,这件事不能由我来提,需要储定池那边松口。”

    “这可难办了。”孔由艾问,“说服你爹和说服储定池,哪一个比较容易?”

    “两条路都走不通,我才请你想办法。”责初说。

    “这我没辙,你们二人之间的事,别人也很难插手。”孔由艾束手无策。

    责初叹了口气,提了提筷子,说:“先吃饭吧。”

    孔由艾动起筷子,夹了只虾给她,责初刚送到嘴边,突然胃里一阵犯呕,立马扔了碗筷,捂着嘴往洗手间去。

    孔由艾赶紧跟上去问:“怎么了?”

    责初跑到洗手间,趴在大理石洗手台上好一阵呕吐,孔由艾一边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递过来帕子:“是不是又把胃弄坏了,怎么吐得这么厉害,以往也这样吗?”

    责初起身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觉得好受些了,才说:“许是大荤大腥的,闻了有些恶心。”

    孔由艾问:“你吃早饭了吗?”

    责初摇头。

    “难怪了,胃里空空的,闻着这油腥腥的东西,是会觉得恶心。”孔由艾扶着她到沙发上坐下,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又安慰道,“没事的,这胃病啊就是要慢慢养,我叫田妈煮些小米粥来,先垫垫胃。”

    责初拉住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十律,我其实,已经快两个月未来月信了。”

    孔由艾皱眉:“你不会…”

    “我不知道。”责初说,“好几日了,有时早上起来就觉得恶心想吐,白天也常犯困,我有些害怕,没敢同田妈她们说,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了。”

    “这我也不懂,不过你讲的这些,同平日里说的那些症状差得八九不离十。”孔由艾说。

    责初手心冒汗,张口却说不出话。

    “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孔由艾支支吾吾,“不管你之后做什么打算…现在总要先知道,他到底存不存在。”

    责初看了一眼孔由艾,颓然地靠在沙发背上,说:“老天真爱开玩笑,要我同储定池一样,变成一个杀人凶手。”

    孔由艾陪着责初去了德国人办的和心医院,责初忐忑不安地坐在问诊台前,孔由艾问:“赫医生,我朋友怎么样?”

    “恭喜你,齐小姐。”德国医生把叩诊锤插进白大褂口袋里,笑着说,“你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责初虽已有心理准备,但这消息对她依旧像五雷轰顶,不由地僵直起身子,面上也顿时失了血色。

    孔由艾扶住她,转头问医生:“那孩子现在还好吗?”

    “孩子很健康,只是我看母亲的精神不大好,我见过很多第一次怀孕的准妈妈,难免会紧张,不过不要紧,家人多开导,多关心,多照顾,很快会适应的。”

    “谢谢医生。”孔由艾说。

    “不用客气,回去可以放一些柠檬在床边,早上起来闻一闻,有消除晨吐的效果。”德国医生按下原子笔,开了张单子递给孔由艾,“这些都是安胎宁神的东西,可以吃,但也不能过量。”

    责初转头对孔由艾说:“十律,我想先回去了。”

    “我送你。”

    一路上责初一声未吭,孔由艾从后视镜里看她,也没敢说话。车子开到督军府的大门,责初突然说:“别开进去了,耽误你一天,早点回去吧。”

    孔由艾停了车,从包里掏出刚才医生给的单子,说:“这个你拿着,你好好想清楚,不要做后悔的事情,等想清楚了,我来陪你。”

    责初接了单子下车,说:“我知道了,你开车小心一点。”

    等孔由艾的车子走了,责初回头望了一眼督军府,又往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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