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心医院外面站满了楚军的士兵,责初亮了身份,门口的几个士兵就放她进去了。护士台上没坐人,整个医院里阴森冷清,浓浓的消毒水味儿呛得人喉咙痒痒,她没敢让着熟悉的味道牵引着深想,匆匆往楼上走去。

    责初正愁不知道储定池在哪间房,走过二楼转角的时候听见高鞍的声音,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贴着墙露出半边眼睛往里面看,只见高副官立定站着,低着头。对面的人像是站在门里边,只见着一双露出来的马靴尖。

    高副官对面的人粗鲁地破口大骂:“放他娘的狗屁,老子什么时候下过命令让他去接人了!”

    责初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回忆,是张克张大帅的声音。

    “是大帅的通讯员过来传的话,让令帅去接邱总理的公子的,大帅可以去问一问,当时办公室里在场的,都听到了。”高副官说。

    “放屁!我的通讯兵天天跟着我进出,什么时候去过他储定池的办公室!”张克显然是十分生气,手摸在腰间的佩枪上,一副随时要掏枪的样子,“敢自作主张假传我的命令,他储定池是不是觉得现在翅膀硬了,拿了几块破勋章就敢跟我耍心眼?给我进去告诉他,老子一声命令,他储定池他妈的就屁都不是!”

    “大帅息怒,令帅一直都是跟您一条心,为您鞍前马后的,这件事一定是有心人刻意挑拨,大帅不要着了恶人的道啊。等令帅醒了,您二位再仔细盘查盘查,看看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叫人钻了空子。”

    “哼!”张克一拳头打在门上,“最好是叫我查出来些什么,否则他这个顶荆督军,有的是人愿意来替他当!”

    高鞍忙点头哈腰说:“是是。”

    张克说罢转身往走廊里过来,责初赶紧躲到边上的病房里,没叫他发现。等张克走了,才钻出来,见高鞍还站在门口,立刻走过去叫了他一声。

    高鞍抬头见是责初,喜出望外:“少夫人终于来了。”

    责初往边上的病房门瞥了一眼,高鞍立马道:“令帅在里面呢。”

    责初问:“奶奶呢?”

    “老夫人跟着李统制的车走了。”高鞍答道。

    “去哪儿了?”

    “老夫人不让说。”

    责初不禁疑惑,但心想着找到邱子觉要紧,也没再追究,问他:“见到过邱总理家的公子没有?”

    高鞍愣了一下,说:“没有啊。”

    责初问:“你一直守在这里?”

    “一直守着。”高鞍说。

    “坏了,我一个没注意,叫他给跑了。”

    “跑了?”

    “他要见储定池,我想着他一定来医院,却没见着人。”责初解释道,“我不同你讲了,赶紧要找着人才行。”

    责初转身要走,高鞍却叫住她说:“少夫人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令帅吗?邱少爷的事,交给属下吧,少夫人一个人瞎跑,多半是难找。”

    责初顿了顿,转回身子问了句:“他怎么样?”

    “要是再偏那么一点点,就打在腋动脉上了,若是那样,少夫人现在也不是在这儿见令帅了。”高鞍说。

    责初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好似十分严重,还是没忍住,推门往里面看了看。

    储定池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肩上胸前都裹着纱布,血渗出来,怪瘆人的,责初还没见过他这样,竟被病房里昏昏的光线晃得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

    高鞍在身后说:“这会儿麻药还没过,少夫人在这儿陪一陪令帅也是好的。”

    责初见床上安静躺着的储定池,想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说:“那你快些去找,找到了就立刻叫人来通知我一声。”

    病房在二楼,但光线并不大好,加上窗外又有几株梧桐树挡着,即使大白天也要开着灯才不会暗。责初走到病床前,细细打量了储定池一会儿,人人都说储定池长得好看,可他平日对她不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就是像那日一样大发雷霆,她只想着言语间与他一争高低,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只是现下面前的这张脸孔没有半分血色,惨白得吓人,责初看了一会儿,竟觉得心里发酸,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你怎么来了?”

    责初闻声吓了一跳,背着身听见病床咯吱动了一下,储定池张嘴有气无力地说:“我都同奶奶说了叫你不要过来了。”

    责初回过头,见储定池半眯着眼,许是麻药还未完全过,一边脸有些僵硬,但估计是能感觉着疼痛了,一边嘴角抽搐了一下。

    责初见他这副样子,不知道说什么。

    储定池动着半边脸,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的,他说:“我没事儿。”

    责初心里暗想他自作多情,嘴上却只“哦”了一声。

    储定池见她开口,艰难地扯了个笑出来,责初从没见过这么丑的笑,一边脸僵着,一边脸又做劲,忍不住嫌他说:“你别笑了,笑得我心里发毛。”

    储定池脸上肌肉更用劲了,责初差些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但脑子闪过他那日的模样,就又觉得心里难受,板起脸不理他。

    储定池也笑得累了,就说:“我有点渴。”

    责初转过身,冷冷地说:“我帮你叫护士。”

    “你就一杯水都不愿意帮我倒吗?”

    责初停住脚,见他干得起皮儿的嘴唇,还是心软了,走到桌前给他倒了杯温开水。

    储定池使劲想坐起来,但无奈实在使不上力气,一脸哀求地看着责初。

    责初不愿意扶他,就说:“我还是叫护士吧,我不敢乱动,等下怕牵着你的伤口。”

    护士来了,扶着储定池让他坐起来一些,又垫了个高一点的枕头在他背上,责初在边上看着他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心想他也有今天。

    等护士走了,责初把水杯递到储定池面前。

    “我手废了,你发发善心,喂我喝吧。”储定池说。

    “你伤的是右手,又不是两只手。”责初没好气道。

    “左手也提不起力气,右手更别说了。”储定池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责初看了看他一动不动垂着的右手臂,想到邱子觉说的话,心想不会真的废了吧,但看见储定池那张脸,就又想,废了就废了吧,以后要是吵嘴动手,他还能自动让一只手。

    “我叫护士小姐进来。”责初说。

    “怎么又叫护士,人家跑来跑去的,烦不烦。”储定池脸上的肌肉恢复了,说话也不再含含糊糊的。

    责初见他说话利索了,脑袋里突然一下子像被什么击中似的,酝酿了一会儿,说:“我看你挨了一枪,就流了点血,气色再好点就瞧着跟没事儿人一样了,真厉害,不愧是军事学校出来的人。”

    “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流了点血,我一条手臂的血都快流干了,我现在痛的要死,不过当着你的面,不说罢了。”

    “痛你就喊,我又不会心疼。”责初把杯子往床头一搁,说,“水给你搁这儿了,你要是真渴的厉害,怎么都是喝的到的。”

    储定池见她一副要走的样子,说:“我们好歹是夫妻,我从鬼门关走一趟,你就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

    “你猴精似的一个人,鬼门关多高,奈何桥多长,你怕是都算计好了吧,要我关心什么。”责初说,“那刺客离你多远,子弹从什么位置过来,左偏一点右偏一点,都不是你要的结果,对不对?”

    储定池愣了一下,然后当听了个笑话似的笑了笑,说:“你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责初仰起头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梧桐叶子,说:“你倒也不必把我想得太笨。”

    “可我也不放心把你想得太聪明。”储定池说。

    责初手插进兜里,耸了耸肩说:“张大帅根本没要你去接邱子觉,那一枪也不是对着你的,可打在你身上,刚好有用处。”

    “哦?这一枪除了叫我疼个半死,连叫你心疼一下都没有,还有什么用处?”储定池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用处大了。”责初说,“这一枪打在你身上,可把大总统这个亲日卖国贼的罪名给坐实了,不光如此,你抢在张大帅之前,先一步救走邱总理的儿子,不光讨了总理府一个人情,人人也都会夸你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不论之后张大帅要不要来追究,你都在道义和口碑上占了上风,也难怪他暴跳如雷,得民心者得天下,’爱国将军’这张王牌,你拽得死死的,叫他梁张二人,怎么再同你争?令帅,佩服!”

    储定池一副安宁地表情听她说完,边听还边点头说:“我确实小瞧了我的太太。”‘

    责初见他被自己道破也不慌乱,突然没了自信,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我哪里没说对?”

    储定池挪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左肩,默了一会儿才说:“日本人采取‘菊分根’的政策,像菊花分根移植一样,把资本输到中国来,用大量借款以骗取中国种种特权。梁氏公开地、秘密地,同日本人签了多少这样丧权辱国的条约。梁氏倒台是迟早的事,他自取灭亡,我这一枪不过是顺水推舟。至于张克,他垂涎大总统的位置已久,既然他这么想坐,那我当然要帮他一把。”

    责初突然又觉得猜不透他的心思了,她想也是,自己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储定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当大总统?”

    储定池笑起来说:“我就说,还是不能将你想聪明了,这大总统谁当不是当,我又去凑这什么热闹呢。曹晋当了两日,窦为安当了六日,贾顺呈算多,当了十七日,可到梁昭元这儿就整整当了六年,为什么?”

    责初想了想,说:“因为他手里有兵?”

    储定池头一仰,靠在高枕上,目光对上天花板上明晃晃的白织灯,眼前撞出斑驳的光影,他不紧不慢地说:“他不光有兵,他还有地盘,岵边六省的土地和四十万大军,才是他手里真正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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