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修任背信弃义,说要再谈,无非就是想再加条件。

    储定池的车连夜进了城,马弁将他带到孔修任的巷海老宅,储定池下车一看,宅子门口壁灯下映出的身影十分熟悉,待身边同行的高鞍提了马灯一照才看清脸,不是旁人,就是他再熟识不过的同窗,一身笔挺军装的孔战儒。

    孔战儒已经踩着大理石铺砖走过来,储定池脱了手套,上去搭上他的肩,依旧如平日谈笑风生的模样,叫了声:“望城。”

    孔战儒却抬手做请,与他十分生分的样子:“请吧,父亲在里面了。”

    孔修任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脾气秉性都与他们这帮年轻人不同,见到储定池,当什么事没有,叫人拿了个四方铜手炉给他,客套道:“令郯,来坐,先喝杯热茶,外面冷了吧,这营广可不比你们楚北,过了寒露外边就开始冻人了。”

    储定池接过铜手炉搁在腿上,听他客客气气的,就也沉住气,拿起茶杯拨了拨盖子,小抿了一口,说:“孔帅这话说的,不也刚刚从顶荆回来吗,楚北都开始打霜了,也冷的紧,这都是北方的,还能差的到哪里去。”

    孔修任颔首笑笑,拿起茶壶为他添茶,储定池见着倒了个满杯,就说:“孔帅手抖了吧,俗话说‘茶满欺客’,这满茶容易叫人烫了手。”

    孔修任放下茶壶不紧不慢道:“贤侄又不是不晓得,我是个粗人,不讲什么喝茶的礼仪,一杯斟满,茶不容易凉,明明是‘留客’,哪里是什么‘欺客’了。”

    储定池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茶杯壁,笑说:“若是酒还有的一说,这茶竟也叫孔帅圆回来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令郯佩服。”

    孔修任抬手指了指他说:“瞧你一张嘴,贬我还是嘲我?”

    “孔帅体谅,我如今自身难保,说不出什么奉承话来,若叫孔帅不爱听了,也看在往日情谊上,别恼我。”储定池端起茶杯,手稳得一滴没洒,故意悖了茶礼,咕噜咕噜大口而尽。

    孔修任又要为他斟茶,储定池摊开手掌往茶杯口一遮,说:“不喝茶了,谈正事儿吧。”

    孔修任放下茶壶,也就开门见山道:“我晓得你心里骂我出尔反尔小人行径,可令郯,话既然要摊开了讲,你做事也不见得多少光明磊落吧,若真像你说的那么好听,捣岵成功之后新政府我们一人一半说了算,那你留李统制那些兵在承天做什么?怕不是我这边帮你两面包抄了梁昭元,你承天那边就转头给我杀个回马枪,来个一石二鸟,真是绝妙的计策。”

    储定池听了,一副被逗笑的表情,说:“孔帅营广王的气魄哪里去了?怎么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这李统制的兵不在承天,还应该在哪儿?孔帅会不会太多心了,怎么这也成了我的计策了。”

    “不见得是我多心吧。”孔修任说,“李常的兵若是会规规矩矩待在承天,你弄些粟米、马草到点将洞是做什么?那点将洞连着玉子关,稍稍往东可就冲着我的地界儿来了。这打仗的谁不晓得,兵马虽未动,粮草却先行了,是什么意思?要我说,贤侄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不比你父亲率直。”

    “得了。”储定池一拍额头,“原是这事叫孔帅误会了,闹这么难看一出。我那哪里是对着营军啊,实话同您讲,我是防着张巡阅使呢。”

    “哦?怎么说?”

    “上回就您外甥,邱总理儿子那事儿,我不是逞了个本事么,惹得张巡阅使不高兴了,就打那儿起一直没给我好脸子过。”储定池说,“我这不怕他再背后捅我一刀,才叫了李常在承天待命,有备无患啊。”

    孔修任一脸狐疑,嘴上却说:“原是这么一回事儿。”

    “可不。”储定池皱了皱眉,“就这事儿,还差些叫我栽在梁昭元手上,叫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一朝打散了。既然话都说明白了,要是孔帅还是觉得不放心,我立刻当着您的面打电话过去,叫他们烧了点将洞的那批粮草。”

    “这倒不必了。”孔修任摆了摆手,“我也不是不相信贤侄的诚意,若真是我多心,我连夜就派兵过去支援你。”

    储定池做了个揖:“孔帅果真是通彻透辟,不愧为营广王。”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孔修任改口说。

    储定池也不同他再绕圈子,抬手说:“孔帅讲便是。”

    孔修任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说:“既然我们孔储两家要联手,不妨效秦晋之盟,以固通家之好。”

    储定池脸上的表情僵了僵,说:“孔帅这话什么意思?”

    孔修任说:“若你有个兄弟姐妹倒好,可如今储家就你一个独苗,我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储定池一收手,碰倒了案上的空茶杯,反应敏捷地立刻扶起来放好,说:“孔帅是不是搞错了?我已有妻室。”

    “这我当然晓得。”孔修任掐着胡子,像是自言自语道,“这做姨太太叫着是难听了些,可做你令帅的姨太太,那便不是什么委屈。”

    储定池大笑起来,故作轻松道:“孔帅这玩笑开大了吧,十小姐与拙荆是手帕交,要来这一出,叫旁人怎么想。”

    储定池话一落定,方才坐在一旁一直缄默的孔战儒就突然开了口,言简意赅道:“不是十律。”

    孔修任笑道:“贤侄还不晓得吧,我当年丢的那个大女儿,竟又叫我给找回来了。”

    “那真是要同孔帅道声喜。”储定池随口说。

    “是喜事是喜事。”孔修任笑得合不拢嘴。

    储定池瞥了一眼身旁的孔战儒,他倒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同下人手上换了个袖炉。

    孔修任说:“当年路上遭了响马子,我一个不谨慎竟将大女儿给丢了,但老天还是眷顾我,叫她十四年后又回到我身边。我这个女儿,虽流落在外,但叫好心人家收养了去,也是规规矩矩培养长大的,读过书识得字,嫁给贤侄不会跌了份。”

    “这是自然。”储定池说,“孔家的女儿,见十小姐就晓得。”

    孔修任眼睛一亮,说:“如此说,贤侄这是答应了?说起来我的表姐当年也是嫁给了你苏地那个堂叔叔,如此这样,更是亲上加亲,永结朱陈之好。”

    储定池边笑边摇头,说:“孔帅误会了,如今是民国,早就实行男女平等,不置婢妾了,孔帅这不是要我越活越过去了吗?”

    孔修任点了点桌子,故作严肃说:“不要讲普通人家现在是三妻四妾充时髦,就是这新政府里,哪个不还是妻妾成群的,这张克不还充着五房姨太太。《暂行新刑律补充条例》里也白纸黑字写着‘妾为家属之一员,应与其他家属同受相当之待遇’,怎么到了你这儿,就要同我搬什么男女平等,你若看不上我孔某的女儿便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哪会看不上,只不过我与拙荆感情笃好,冒然然地纳一房姨太太,不是要叫我夫妻二人镜破钗分吗?如此对令嫒也难免顾不及,委屈冷落了,不叫孔帅心疼?”储定池讲到这里,偏头去看孔战儒,却见孔战儒避了他的目光,低头把玩左手中指的戒指。

    “这择内助最怕是善妒之人,若是连一房姨太太都容不下,那日后可不是要绊住贤侄的脚。”

    “这哪是一回事儿。”储定池嗤笑一声,理了理领口要起身。

    孔修任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贤侄这就要走了?不好好再想想?”

    储定池说:“不巧令郯在这件事情上偏偏是个死心眼,孔帅若是有其他条件尽管开,但这件事,恕我不能考虑。”

    “哦?那这可不好谈了。”孔修任收回手端在胸前,“若是为我女婿,这个兵我是一定会出的,旁人值不值得,我就要再掂量掂量了。”

    “承天以军公馆为界划出半数出楚地给营军,这样的条件,孔帅还有什么可掂量的?”储定池有些恼怒道,“孔帅若是还要别的,我们大可以谈,何必扯到儿女私事上叫人笑小家子气?”

    孔修任一拍桌子站起来:“我话同你明了讲,你要说这些保证,我一句都信不过,孔储联姻不是你过家家似的谈婚论嫁,是营军和楚军的事,是整个新政权的事,我没叫你休了原配,委屈我的女儿做个妾,又好话说尽,你不要不清楚现在自己什么处境,同我来晒脸子!”

    储定池哼哼两声,翘起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说:“那好啊,我要娶十小姐,她同拙荆最要好,想来以后家事会清静。”

    孔战儒立马说道:“不行。”

    “为何不行?”

    “你晓得的,小妹不待见你,怎么可能嫁给你。”孔战儒说。

    孔修任冷静下来,接了话说:“我那个大女儿,文文静静,又十分仰慕你,小女儿脾气大,不服管教,一提帮她定婚配的事就同我尥蹶子,我们做父母的也没辙。要我说,我这个大女儿和侄媳都是知书达理的人,一定会相处和睦,大可不必担心。”

    储定池站起身说:“若不是孔十小姐,恕令郯难答应。”

    “储定池,你别给脸不要脸!”孔修任指了他鼻子骂道,“嫁哪个女儿我说的算,你今天要是痛痛快快答应下来,我立马二话不说出兵助你摆平梁昭元,你要是同我拧,那便休想得我营军一兵一卒!”

    储定池转身要往外走,孔修任又喊道:“梁昭元大军压境,你储定池自己不知好歹,死了不偿命,却叫那些追随你的士兵一起同你陪葬,司令员做到你这个份上,也真是叫失败透了。”

    储定池停住脚,孔修任见他踌躇立刻继续说:“我诚意满满,待联姻之后楚军营军便是一条船上的人,我知道堂堂令帅眼里看的上的哪里只这小小的楚北六省,若得了营军相助,日后再夺大权岂不省了七分的力?”

    储定池在原地顿了一会儿,转过身说:“我也是带着诚意来的,结姻亲的事,孔帅容我再考虑一晚。”

    “好。”孔修任十分痛快,“我等明早贤侄的答复。望城,你送令郯去别馆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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