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妈见责初一个人回来,头上有些湿答答的,身上还披着储定池的外套,一张小脸被冻得通红。

    “外面下雪了,小姐没事吧?姑爷人呢?”田妈把她扶到房里,帮她脱了外套,又去拿了干毛巾和袖筒过来说,“小姐先捂着,手都冻僵了吧,都捂暖和点了我再拿手炉过来。”

    责初将手伸进袖筒里,浑身打了个哆嗦,田妈一边帮她擦头发,一边又说:“两只手在里面搓一搓,把寒气搓开了。”

    责初冻得手上没力气,就只安静地塞在袖筒里一动不动,觉得手上有些知觉了,就把袖筒放到了一边。

    田妈腾出手伸过去问:“暖和了吗?我摸摸。”

    责初把手给她,田妈握了一下,说:“我去拿手炉来。”

    窗外的雪一下子大了,顶荆的冬天也是真是来了。

    责初看着落到窗玻璃上的雪花,脑子里一下闪过刚才在码头的画面。储定池说完一句“我知道了”就松开她走了,她原本心里还十分紧张,见他走了就突然松了口气,想他幸好没再追问。她一个人站在雪里的时候才觉得码头迎面而来的风原来这么大,吹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等寂静黑夜里唯一的一点脚步声也消失不见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和储定池之间,现在是真真正正的,只剩下一张结婚书了。责初反应过来,却站在雪里迈不开步子,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司机下车跑过来,才叫她动了动,抖掉了身上的雪花。

    “小姐,姑爷怎么没一道回来?”田妈拿了手炉来问,“姑爷带小姐到哪儿去了?可真吓坏我了,我也不敢同老太太讲,你说这个节骨眼儿的,要是叫老太太晓得小姐同姑爷吵嘴了,可不得心里对小姐有什么想法呢。”

    责初若无其事地接过手炉,只淡淡地说:“他忙去了。”

    “这姑爷脾气可太古怪了,我怕他哪天真对小姐动起手来,不像老太太说,要不要同老爷太太去讲一声?”田妈问。

    “你别多事了。”责初脱了鞋子爬上床想睡觉,田妈上去拦住她,说:“泡一泡脚再睡,脚冻着明儿起来要感冒了。”

    “我不冷。”责初扯了被子蒙住头说,“我要睡了,你关灯出去吧。”

    屋子里黑魆魆的,只有院子里一点灯光打到窗玻璃上。责初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将被子又裹紧了一些。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到过以前的事了,今天却梦到自己读书时,偷偷和孔由艾跑出去到西口巷子游艺场的舞池跳舞。她们偷穿着家里女眷的高跟鞋,学着台上领舞的歌女,像两只胡乱飞舞的蝴蝶,惹得周围人嘲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难为情,反而高兴得将动作越做越滑稽。那是责初第一次穿上高跟鞋跳舞,也是第一次她觉得,即便皇帝倒了,姓氏改了,她也可以很快乐。

    一场梦醒,见到的依然是房顶刺眼的水晶吊灯。

    雪已经停了,许是半夜就停了,只有树上草坪上还留着下过雪的证据,水泥地上一点儿也没积起来。

    老太太来同她说,孔玟艾进门的事定在了这个月十八号。

    “下午奶奶带你去做件旗袍,到时候也要拿出一些嫡妻的底气来,不要叫做妾的比下去了。”老太太说。

    责初不想去,更不想为这个理由去,就说:“奶奶,我柜子里有的换的。”

    “我瞧过了,你衣柜子里那些,一件比一件素,不行的。”老太太又是摇头又是摆手道,“我带你做件艳一些的,这徳室就该穿大红色的,那些玫玫粉粉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田妈在一旁接嘴道:“对对对,小姐就要穿个艳丽的大红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叫那小妾无地自厝。”

    责初瞪了田妈一眼,老太太听了拨了拨手腕上的玉镯子,起身说:“你收拾收拾,我一会儿让年妈过来喊你。”

    责初原以为老太太会带她去顶荆最有名的云裳裁缝店,没想到车子开到一条她从未去过的弄堂里,在一间不起眼的小户前停下来,责初下车,抬头看了看上面掉了漆的豆绿色牌匾,写着“复谦旗袍店”五个大字。

    老太太下车同她说:“你别看这儿铺子小,邴师傅的手艺可是没话说的,绝对不输外头的那些大店。”

    老太太口里说的邴师傅是个穿着马墩子,身材有些瘦削的老人,见到老太太和责初,就将手里的缝针插进插针包里,过来招呼她们。

    “这位就是老夫人的孙媳妇儿吧,真漂亮,今儿也是来做旗袍的吗?”邴师傅卷了卷袖边说,“正巧到了一批新的羊毛面料,南方来的货,老夫人挑挑看,花色都还全着。”

    “给我这孙媳妇儿做,要些艳一点儿的颜色,拿最好的料子,您给瞧瞧做个什么款式。”老太太拿起台子上的布料摸了摸,又跟责初说,“邴师傅这店是同治那个时候就开起来的,给我做了一辈子衣裳了,她做的旗袍,你试了保准说好。”

    责初笑了笑,点头说:“那就麻烦邴师傅了。”

    邴师傅同她行老胡同里的作揖礼:“少夫人客气了,您看看这颜色、款式的,有什么要求没有。”

    “我对旗袍没有研究,邴师傅看着做就好,我信得过您的眼光和手艺。”责初说。

    “二位稍稍等我一会儿。”邴师傅想了想,转身走到里间,拿了块布料样子出来,说,“这新到的一块酡红色羊毛的,老太太是苏地人,瞧瞧是不是正儿八经的沈舟货。”

    老太太捏了捏布料,又眯着眼凑近看了半晌,说:“是地地道道的沈舟货,这沈舟的羊毛料子可是好东西,我瞧这颜色也不错,要不就这块了吧,小初,你瞧着怎么样?还是得你说了算。”

    责初起初还担心老太太挑了什么大红颜色来,一看邴师傅手里这块,像晚霞快消褪时候的红色,鲜艳但又不张扬,于是点头说:“就这块吧。”

    邴师傅把料子收到台上,问:“做个绒毛包边的如何?配着这颜色也好看,冬天口子不会灌风,到时候再搭个狐皮披肩,下雪天穿着也不冷。”

    老太太想了想,说:“绒毛包边的瞧着会不会不大正式,还是做双色绲边配琵琶扣的就好。”

    邴师傅拿出来两张挂着各种花纹样式的牛皮板子给责初,说:“那少夫人挑挑纹饰。”

    责初拿着看了看,突然眼睛一亮说:“这是鸢尾花吧?就这个吧。”

    邴师傅从围布口袋里掏出皮尺说:“那我就替少夫人度身了,若是做出来不满意,再改。”

    老太太跨了个门槛走到里间,问邴师傅:“有没有我老太婆的衣裳,这冬天了,也要做些暖和的内衫,哦,也得给令郯做两件,他那皮猴儿,大冬天的也只里面一件毛衣外面一件军外套对付,冷不冷都不晓得。”

    “有的有的,前些天还帮您做了件斜襟袍子,照您之前的要求,多加了一个扣儿,冬天不跑风的,我来拿给您看。”邴师傅记下责初的尺寸,就跑进去招呼老太太。

    责初在外边,一个人随手拿桌上的衣料看了看,突然听见门口有人轻声喊她:“督军府的少夫人。”

    她走过去,发现是个脸颊红彤彤的报童。

    “你是在叫我吗?”责初指了指自己。

    “您要是督军府的少夫人,就是叫您。”报童站在门后面,露出半个脑袋说,“这么好看,一定是了。”

    “你叫我什么事儿?”责初问。

    “是有位公…小姐叫您呢,她说她姓孔,我是来传话的。”小报童挠挠头,说,“传个话有赏钱拿。”

    “孔?”责初脑子里除了孔由艾蹦不出什么别的名字,就问,“那个姐姐人呢?为什么让你来叫我?”

    “在前边马路上,她说您跟着家人在,她不方便过来。”小孩儿说,“她说叫您过去呢,有要紧事儿说。”

    “我知道了。”责初转身走到里间,对老太太说,“奶奶,我突然想起学校还有些事儿,挺着急的,我先过去了。”

    老太太正挑着衣服,听闻有些不悦地说:“什么着急事儿呢,礼拜天也不放人,去吧去吧,要不要叫司机送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拦个黄包车过去就行。”责初说,“那奶奶再见,邴师傅再见。”

    责初出来的时候,见那个小孩儿还扶在门边,就问他:“你怎么不走?”

    小孩儿站直了,嬉皮笑脸地说:“虽然那位已经给过我银子了,但您是督军府的少夫人,这大冬天的,您能不能发发善心,赏我顿午饭。”

    责初从手袋里掏出三块银元,说:“给,去买些热乎东西吃吧。”

    “谢谢您,您真是大好人。”报童接了钱,鞠了个大躬,就转身往街上跑去。

    责初走到胡同口,发现边上停着的黑色汽车边站着的不是孔由艾,而是许久未见的孔战儒。

    孔战儒穿一件黑色的过膝皮袄,戴着那日孔由艾挑的帽子,倚着敞开的车门,见到责初就从兜里掏出双手走过去。

    “怎么是你?”责初见了他,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有些气愤道,“那报童跟我说是姓孔的小姐,我以为是十律。”

    “我要是不叫他说孔姓小姐,你怎么肯出来。”孔战儒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责初问。

    “你先上车。”孔战儒开了车门。

    责初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回去陪奶奶吧。”

    “你出都出来了,回去老太太问起来怎么说?”孔战儒走上前想拉她,责初缩了一下手,只叫他拉到自己的袖口。

    孔战儒松了手说:“你只当朋友间说说话,放心吧,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责初理了理袖口,想了一会儿,说:“好吧,不过天黑前我必须回家了。”

    孔战儒又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说:“上车吧。”

    孔战儒回到车里,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放到一边,从后视镜里注意到责初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就说:“十律给买的,也不怕你笑样子老气,不过暖和还是真暖和。也不晓得她是突然懂事了还是心里藏着事儿准备回头求我呢,二十多年了,算头一回儿送我个大件儿。”

    责初转头望向窗外,说:“不老气,挺好看的,她一直就是个懂事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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