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桓山脚下,孔战儒转过头对她说:“我之前有空就会来爬一爬山,这段时间忙起来就好久没来了,他们说桓山上的色木槭都要落了。我带你去山顶碰一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赶上最后一片红枫。”

    “都下过雪了,见不到红叶了吧。”责初说。

    孔战儒下了车,在外面敲了敲她的车窗,说:“上去看看。”

    桓山并不高,沿路又都修了石板台阶,但山雪刚刚消融,青石板踩上去滑滑的,责初穿着有跟儿的鞋子,每踩一步都小心翼翼。

    孔战儒伸手想扶她一把,却踩到一处陷下去的石板,自己差些摔了一跤,责初见了停住脚笑他:“你顾好自己的路。”

    孔战儒不好意思地扶正衣领,原本还有些羞赧,却见到她同自己难得的笑脸,就说:“若是我一人行路,一定不会出这样的洋相。”

    二人登上山顶,只见到皑皑山雪和满地的枯叶,责初掩饰眼底的失望,笑了笑说:“我们果然没有运气。”

    孔战儒站在他身后说:“你看这是什么。”

    责初转身走过去,瞧他指着边上的一棵树,仔细凑近了看一看,突然兴奋道:“这是酸枣?”

    孔战儒点点头,摘了一颗给她。

    “都十一月了,居然还能见着野酸枣。”责初十分欣喜,拿着看了又看,送到嘴边,却又怕酸,就作罢。

    孔战儒又摘了一颗,放手上搓了搓就塞到嘴里,一口下去,被酸得牙齿发麻,脸上却努力控制表情,看着十分滑稽。

    责初笑个不停,孔战儒吐出枣核,将枣肉用力一口咽下去,吸了口凉气说:“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三个人来桓山,是十律好奇心作祟,摘了一颗尝,叫她酸得直流眼泪。”

    责初脸上的笑僵住了,她怎么会不记得呢,自己和孔战儒冷战了一个月,被孔由艾骗到桓山上来,又被她寻了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将她和孔战儒两个人丢在山上。

    “我记不大清了。”责初将手里的酸枣往树边一扔,转过身去面对山川。

    孔战儒却不依不饶,继续说:“如果不是十律,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放下面子这个东西去找你,我之后回想起那天都觉得十分后怕,如果再迟一点,你是不是就一辈子不肯理我了。”

    “现在还讲这个做什么呢。”责初低着头不愿回想,踢了一脚边上的石砾。

    “你说,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可以从头再来的事情?”孔战儒突然问。

    “一件也没有。”责初答得斩钉截铁,“怎么可能有从头再来的事情,不过都是人自个儿心里寻求慰藉编出来的新鲜说法,想一想也明白的道理,二十岁以后是二十一岁,又不是十九岁。”

    孔战儒苦笑了一下,说:“是啊,我们这辈子,都是在不停地自寻烦恼。”

    责初故作轻松地笑起来说:“能自寻烦恼的人,有什么可叹气的,像我们这种天天害怕烦恼找上门的人,才轮得到好好感叹一下。”

    “我妹妹嫁给储定池,让你很烦恼吗?”孔战儒话接的没有一丝预兆,言语之中带着一丝谨慎。

    责初才觉得自己同他话多了,就说:“我理解的。”

    孔战儒还想问,却被责初岔开了话题:“都忘了跟你道喜,妹妹失而复得,可以想象你们家人有多高兴。”

    “是,我母亲至今不敢相信,妹妹当年走失对她打击很大。”孔战儒有些落寞地说。

    “怎么样?你妹妹是同你长得像还是同十律长得像?性格如何?又有什么喜好?”责初一连串一连串地问,就怕停下来,孔战儒又要同她说些有的没的。

    “你是在为日后做功课?”孔战儒挑着一边眉毛,一脸严肃地问她,“我同十律不像兄妹吗?”

    “叫旁人看了,应该瞧不大出来。”

    责初第一次见到孔战儒,听孔由艾给她介绍时,真的没有想到,这样不同的两个人居然是亲兄妹。她认识孔战儒之后,也是见他终日板了张脸,即使有时候好起来约她出去骑马吃饭,也是不苟言笑的样子,顶多责初讲的高兴的时候,他配合着提一提嘴角,眼睛里却是平淡无波,骗不了人。

    从前她对着孔战儒,可以自顾兴高采烈地说上一天,今日却是什么话题都提不上来,沉默了一会儿,望见远处山谷里的房屋瓦片,才指了指问:“那是什么?”

    她两年多未上桓山,桓山却不等她,已经变了个模样。

    “那是桓山慈幼院,去年开平闹水灾,梁昭元出钱开办,专门收养无家可归的灾童。”孔战儒说。

    责初想起来,山的另一头,就已经到开平了。

    “那那边那处呢?”责初指向另外一边一幢二层红平瓦英式别墅,远远瞧着就与慈幼院的建筑十分不同。

    “想是哪位达官贵人的私家宅邸吧。”孔战儒瞥了一眼,忽然想到什么,说,“你知不知道储定池也在桓山有一处房产?”

    责初眼神暗淡下去,搓了搓手心,说:“我不管他这些的。”

    孔战儒背过手,迎风抬起头,随意道:“我也只是听听传闻。”

    责初环顾了一下散落在山间星星点点的屋宇,问:“我听说好多顶荆的贵胄,建造私人庭院用的石料都是从休园里盗运出来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孔战儒不假思索地说,“不光是顶荆,我父亲在巷海修建的私园壶园,修筑用的石料里,就有从休园运走的一百六十块太湖石和一百五十二车云片石。”

    责初意外孔修任的贪婪攫取,也意外孔战儒的直言不讳。

    “我八岁那年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休园了,那时虽已历火劫,但大体建筑都还在,太后过寿时,依旧是如刘希夷《江南曲》中的旖旎景色,现在怕是已经惨不忍睹。”责初的思绪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见孔战儒没有回应,就又说,“我去的那一年清皇室虽确实已经裁汰了一批官员和太监,但并未放弃管护休园,之后也一直由委署库二人管着。”

    “清逊皇室已无守园护军,员外郎形同虚设,休园同废园没什么两样。”孔战儒毫不在意,抬头看了看远方两只并飞的灰雁。

    “那律法呢?”责初转过头看着他,“新政府律法规定,即使清帝逊位,休园依然属皇室私产。”

    孔战儒看着她充满期冀的眼神,欲言又止,偏过头半晌才说:“你以前从不关心这个的。”

    所以她不惹烦恼,烦恼却来惹她。

    太阳不知不觉趴在了山腰上,这个时候的天空像微醺的少女脸颊,整片天地都迷乱在她的醉意中。

    “对了,你今日只是叫我来看一看桓山吗?”一阵风过来,叫责初紧了紧外衣,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来叫我的小孩儿说,你有要紧事说。”

    孔战儒却说:“桓阁寺去年重新修葺了,你想不想去敬炷香?”

    “我不信这个的。”责初说,“我也没什么要求的。”

    “我原本不信,现在却想信一信。”

    “为什么?”

    “因为心有所求。”孔战儒说。

    责初笑了笑,说:“凡人感应礼拜,想要神明赐给幸运、免除灾难,可是神明若有烦恼,又要去求哪个呢?”

    孔战儒只觉得她自说自话,反驳道:“既是神明,怎么会有烦恼?”

    “为什么没有?”责初说的头头是道,“凡人以香达信,神感至诚才降福佑于人,故神也有心,有心便有思维,所以当有自我意识出现的时候,欲望也就来了,有欲有求,故生烦恼。”

    孔战儒听了嗤笑说:“歪理。”

    责初看着落日余晖,微微耸了耸肩膀,她从没自信过自己能够说服他,便习惯了他搪塞自己:“你要不说有什么事情,我想回去了,太阳快落山了。”

    孔战儒开口问:“你会不会怪我没有阻止父亲让妹妹嫁给储定池?”

    兜了一大圈,竟还是绕到这件事上来了。

    责初转过身,只将眼底的失望留给桓山的每一片树叶:“我明白了,不是我为日后做功课,是你为你妹妹做功课来了。你放心吧,我说了我都理解,理解你们每一个人,不会怪你,也不会迁怒于你妹妹。”

    “我不是这个意思。”孔战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说他对你不好。”

    责初觉得这样的话很没意思,尤其是从孔战儒嘴里说出来。

    “怎么样才算好呢?我嫁给他以后督军府吃穿用度没有少过我一点,包括对我家,我阿玛可以不用因为旗人的身份再遭白眼,我额敏也不用每日同一点柴米油盐的小事学着斤斤计较,我过着顶荆城人人羡慕的日子,这样还不算好吗?”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对你好不好你明明心里最知道,你嫁给他是为什么,你也最清楚。”孔战儒说。

    “我就是这样的。”责初从口袋里伸出手捂住了眼睛说,“天快黑了,我真的要回家了,你说过不会为难我的。”

    孔战儒想去把她捂在脸上的手拿下来:“你为什么不敢跟我坦诚,你明明最聪慧的一个人,现在却只会装傻。”

    “我要回家了孔战儒!”责初甩开他的手,转身往石阶下去。

    孔战儒追上去拦住她:“如果你想脱身,我可以用孔家的身份帮你。”

    “然后呢?”

    然后,他回答不上来。他想好了一切她拒绝、接受的回答,却没敢想过这个然后。

    责初看着他脸上难以掩饰的为难,也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盖不住的悲哀和失望有多狼狈。她才明白孔战儒刚才的欲言又止,也想通了所有人都要叫她认清的道理。储定池说她愚笨,孔战儒讲她聪慧,她却只是知道自己想知道的,承认自己想承认的。

    两年前她把心事说给桓山听,两年后,桓山将话映在晚霞里告诉她,如果她这一生都相信所谓的规则律例,相信义无反顾的赤心相待,相信还有不被辜负的问心无愧,那么她最后,也只能落得今天这样的窘迫。

    责初闻到风中隐隐约约有月季花的香气,她平心静气地说:“谢谢你救我弟弟出来,也谢谢你今天带我来爬山,桓山真的变得很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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