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休休将士大夫的坐席横扫了一遍,都没有寻到太子殿下的身影,就在她以为太子没有出席今日的中秋夜宴时,耳畔隐约传来一道轻不可闻的咳声。
她原本双耳无疾,幼时出过一场意外,以至左耳几乎失聪。这些年,她努力锻炼自己的右耳,加以习武,右耳听力比常人还要敏锐许多。
那咳嗽声又低又轻,微微沙哑,声线却极其好听,如冰山雪泉汩汩融之。
顾休休循声望去,只见帝后所在的凉亭内,还设着一道翠琅玕珠帘。透过影影绰绰随风摇曳的珠帘,虽瞧不太清,但隐约能看到一道男子的轮廓。
咳声便是由他发出,而他又坐在帝后身侧,想必就是太子殿下无疑了。
早就听闻太子身体不好,倒是没想到他病得如此严重,年纪轻轻,便只有三个月可活了。
顾休休甚少留意这位太子殿下,但洛阳上上下下无人不知他的事迹。
十四岁被送去西燕做质子,十七岁胡人来犯,舅父以手中兵符作胁,将太子接回洛阳。
历时三年,重回北魏的太子没有留在洛阳休养生息,而是请命随舅父奔赴战场。
太子心怀机谋,骁勇善战,在被人围困两月而未有余粮的情况下,竟是以少敌多,不光端了敌人的老窝,还砍下了敌军首帅的头颅,自此一战成名。
而后几年,太子又打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无一败仗,更是让胡人闻风丧胆,被北魏子民奉为杀神,受万民敬仰崇拜。
再听到太子近况时,便是三年前。
于平城一战时,布防图与战术泄露出去,以致于北魏十万大军被伏,死伤惨重,折了近一半的将士,顾休休的二伯父与大哥也因保护太子而丧命。
太子身负重伤,三年里无数次踏入鬼门关,虽险险活了下来,却落了一身沉疴旧疾,往日的好声名也随平城这一战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尽的流言蜚语。
有人说,那布防图在顾休休的二伯父和太子殿下手里攥着,倘若泄露出去,便一定是二人其中之一生出谋逆心,想要通敌叛国。
有人说,那十万大军死伤无数,能活着离开平城的少之又少,平城百姓更是惨遭屠戮欺凌,作为一国太子,他理当战死沙场,守护北魏尊严。
这位太子殿下往日与顾休休的兄长定北将军交好,偶尔会来永安侯府作客,但她极少与他碰面,只是听兄长经常赞美太子。
她相信兄长的眼光不会错,也相信二伯父和大哥哥的为人,谣言止于智者,通敌叛国不过无稽之谈。
如今既然知道四皇子对她无心,不过是认错人才错付情意,她自然是要及时止损。
倘若一定要将方才的话打上圆场……
顾休休对着珠帘失神了一瞬,眼睛亮晶晶的不知在看什么。
微凉的风吹过她鬓间的发丝,也抚起了翠琅玕珠帘。翠琅玕碰撞在一起,发出玉石的清脆声响,她回过神来,却正好对上了珠帘后的一双深眸。
婆娑的树影在夜风中摇曳,月光流泻在凉亭中,映得那双眸子如潭如渊,黑玉似的,难掩其华。
太子在看她。
意识到这一点,顾休休几乎是在转瞬间错开了视线。她心跳突突,又羞愧又心虚,心脏像是钻到了嗓子眼,慌张地别开头。
——做亏心事,果真是需要天赋的。
皇帝笑得皮都展开了,见她还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
他给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接到会意,快步走到顾休休身侧,唤道:“女郎,女郎呀……”
顾休休搓了搓手,纠结着,在心底连着对太子说了十遍对不起,而后深吸一口气,抬起沉着的眸:“小女是说……小女想嫁给四皇子的哥哥,太子殿下。”
原本就尴尬的气氛,在此刻被烘托到了极点。在一阵近乎死寂的沉静过后,突然喧哗起来,士族子弟不住交头接耳。
而原本逐渐稀疏的弹幕,也在此刻一下炸开。
【我没有听错吧?顾休休不是喜欢四皇子吗?】
【666,原著剧情给魔改了?】
【回楼上,这是华米vr眼镜跟绿江文学网联合研发的智能阅读镜,戴上vr阅读镜就可以将小说文字自动生成真人场景,现在还是内测阶段,估计是哪里出bug了】
【反正不管怎么着,那串琉璃珠本来就是佳茴的,四皇子爱的人是佳茴,指不定这个顾休休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烦死了,女配赶紧下线吧,我花钱买vr阅读镜不是来看女配的。最讨厌误会来误会去,我就想看女鹅谈恋爱】
【太子长什么样,有点好奇】
顾休休只瞥了一眼弹幕,便收回了视线。
她一边注目四皇子,一边将腕上的琉璃火珠摘了下来,放在了木几上。
果不其然,就如同弹幕所说,四皇子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那串琉璃火珠,向来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此刻出现了割裂似的阴鸷。
他死死盯着她,紧皱的眉头中夹杂着不解与躁意,士族子弟交谈的声音都化作了嘲弄,他们似乎都在看他的笑话。
四皇子喜爱音律,崇尚清谈玄学,喜怒向来不表于色,自持甚高。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丑,也是第一次感觉到情绪如此起伏不定。
“小女在此谢过四皇子抬爱。”
顾休休一眼都没有看他,笑容明媚,起身盈盈一拜,举止投足大方得体,毫不露怯:“陛下方才所言极是,赐婚自然是要两厢情愿才行。天涯何处无芳草,小女只盼四皇子早日寻得真爱。”
这一番话说下来,皇帝的脸都被气绿了。
他哪里想到,自己刚刚为了堵住顾休休的后路,怕永安侯事后反悔,才说出赐婚要两厢情愿这样的话,此时竟成了给自己挖的坑。
她三言两语说下来,原本能成洛阳美谈的姻缘,如今到了众人眼里,就成了四皇子单相思不成,便一厢情愿的当众请旨赐婚,纠缠逼迫顾休休嫁人。
接下来,不管皇帝同不同意为她和太子赐婚,她与四皇子都撇清了关系。
但经此一事,她当众表白太子殿下的消息会传遍洛阳,若是嫁不成太子,以后也再难嫁人。
永安侯那老狐狸,怕是会顺水推舟,直接让顾休休嫁给太子。
好一招移花接木,浑水摸鱼!
“哦?”皇帝的笑容冷了下来,压下的唇角,预示着他此刻心情的不悦:“这样说来,倒是朕与吾儿误会了。”
“太子。”他侧过头,看向珠帘后捧着汤婆子的元容,“顾家女郎钟情于你,你呢?”
元容闻言,透过摇晃不定的翠琅玕珠帘,看向凉亭外,下榻女眷中的顾休休。
她低着头,捧着果子茶,纤长的睫毛垂下,周身萦绕着恬静平和,像是清冷的古井水,似乎并不在意他怎么回答。
就算他当众拒绝她,恐怕她也只是会盈盈一笑,随后大大方方说上一句“那真是可惜”,便就此作罢。
反倒是皇帝,他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紧张,额间微微渗着汗,黑峻皮肤上的沟壑皱纹越发明显,像是在绷着力气。
元容低低笑了一声,捧着紫铜手炉的手掌,松了两分力:“全凭母后做主。”
被点到名的皇后,愣了好一会儿,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上扬,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元容已是二十四的年龄,莫要说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十四五便定亲成婚了,便是北魏的贵胄皇族迎娶正妻晚几年,府中也有侍妾或陪房丫鬟。
但元容更像个另类,东宫中无一侍妾陪房,除了她硬塞过去两个照顾饮食起居的婢女外,极少能在东宫见到女子的身影。
她往日在他面前提过不少贵族女郎的名字,无一例外,他会慢悠悠地笑:“姻缘大事,不急一时。”
唯有这一次,元容说的是,全凭母后做主。
皇后敛住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样,端出母仪天下的笑容,迅速在女眷中锁定顾休休。
只看了一眼,笑容更盛:“永安侯之女顾休休柔明毓德,恭淑端贤……”
憋了一阵,许是没想到什么夸人的好词,便连连点头:“嗯,这孩子是极好的,本宫喜欢。”
顾休休听着皇后照搬四皇子请旨赐婚时说的话,有些哭笑不得。
皇后出身将门,不善笔墨言辞,却喜爱舞刀弄剑,听闻皇帝很不满他这个半吊子皇后。
如此钢铁直女照搬四皇子的话,丝毫不给他们父子台阶下,两人的关系怕是要更紧张了。
果不其然,皇帝的脸似乎比方才更绿了。
他好像在磨牙,咯吱咯吱,最后却从嘴角挤出一抹笑:“太子姻缘,事关国祚气运,非同小可。需得先将生辰八字送去永宁寺里合一合,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眼皮子没抬一下,便听出了皇帝的言外之意。永安侯手握实权,而皇帝向来不喜太子,自然不会让太子娶了顾休休。
更何况,顾休休原本是皇帝看中了的四皇妃,怎么可能让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合八字不过是缓兵之计,到时候生辰八字能不能合得上,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皇后冷眼瞧他,似有鄙夷:“陛下心里有了主意,何必再问臣妾。”
她态度冷淡下来,习武之人丹田气足,说起话也铿锵有力,刚刚好让御花园里的宾客听清楚。
皇帝被呛得火冒三丈,抬起手,似乎是想一胳膊扫飞桌子上的果盘酒水,感受到士大夫和女眷们投来的八卦视线,他手臂在空中挥了两下,咬牙笑道:“有蚊子,别咬着皇后。”
“那便按朕说的做,合了八字再谈其他。”说罢,皇帝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地迈步离开。仿佛慢一刻,后面便有虎狼追他似的。
他前脚刚走,太子不知与皇后说了什么,她面色缓和了些,只说自己乏了,乘着步撵便离开了御花园。
帝后一走,往往才是宴会的开始,他们在时,士大夫们都拘谨不堪,谁敢放肆饮酒对诗作乐?
隔壁席榻上的贵女,凑过头来:“你竟是爱慕容郎!是了,容郎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像是天人谪仙。”
顾休休笑了笑,没有搭话。
上次见太子已是三四年前的事情,她哪里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贵女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一抬头瞧见迎面而来,面带愠怒的四皇子,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匆忙忙转回了头。
“顾……”四皇子停顿了一下,凝视着顾休休,道:“阿休,你该给我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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