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

    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满天业火,暗沉的火焰染红了整片天空,看不见第二种颜色。施颂真坐起身,只见她身处一座黑石广场正中。九根石柱自广场边缘拔地而起,直入天际。

    广场方圆百里,遍地皆是横七竖八插在石板中的长剑。羸弱的火苗灼烧着地上的断剑,舔舐着施颂真的身体。业火烤得她身上麻麻酥酥,却不是很痛。

    “……神剑山?”

    施颂真听孟逢春提起过神剑山。世人皆以为天下只有七把神剑,剑灵一出世便有渡劫修为,其实不尽然。神剑山共孕育出九柄神剑,另有两位剑灵因懒惰滞留在神剑山中,与千千万万未能生出灵智的兄弟一起沉睡,不愿出世。

    孟逢春死后,施颂真曾想将纯钧剑送回神剑山长眠。然而世间除了神剑剑灵,无人知晓神剑山地处何方,最后只得罢手。谁知她一朝身死,醒来后竟误打误撞到了神剑山?

    想到这里,施颂真蓦然一愣。

    她记得自己应该是死了,死前的记忆模糊破碎,唯一清晰的只有谢扶舟。濒死之际,施颂真只想起了谢扶舟。她这辈子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只因未能履行诺言对谢扶舟心存歉疚。

    在施颂真残存的记忆里,谢扶舟性格极其别扭,动不动就生闷气,十足的孩子心性。他生气时从来不会坦白,只会把饭菜做得难以下咽,等施颂真发现他生气了去哄他。

    起先施颂真对别人的情绪不大敏感,饭菜烧糊了也只以为是谢扶舟一时失误。于是她下山去附近村镇买些现成的熟食回来,大方地分给谢扶舟一半,宽慰谢扶舟说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厨,不要把一次失败挂在心上。

    ……于是谢扶舟更气了。

    闹别扭的次数多了,施颂真渐渐摸清了谢扶舟的脾气。一看到饭桌上出现了可疑的黑炭,施颂真便知道是谢扶舟又犯了老毛病。这时候不能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要问原因,而是应该直接过去摸摸他的头,挠挠他的下巴,再亲亲他的白色睫毛。

    每次施颂真亲吻谢扶舟的时候,谢扶舟总是自觉地闭上眼睛。狐妖的睫毛长而浓密,洁白如天山终年不化的雪,在脸上投下两痕阴影。

    虽然施颂真从来搞不清谢扶舟究竟为什么生气,但这一套下来,谢扶舟总能被哄好。顺毛后的狐狸乖乖去厨房起灶生火,不多时便能重新换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只是这次问题有些严重,以为她死了的谢扶舟恐怕没那么容易消气。

    施颂真有些苦恼,难道这次她要亲两遍?

    但不管怎么哄,当务之急是立即回去,告诉谢扶舟她没死的消息。施颂真站起身,待要向广场边缘行去,脚步忽然顿住。她低下头,注视自己的手掌。少女手指纤细光洁,指腹掌心柔软,没有半点因练剑生出的老茧。

    这不是她的身体!

    施颂真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待她沉下心神,内视其中,才发现肉身的异样。这具身躯没有元婴,没有灵力,甚至没有血肉经脉,一并没了那颗纯钧之心。

    眼下施颂真看上去像个人,实际上却只是一具空有人形的躯壳。以施颂真的见识,她竟判断不出自己如今算个什么东西。

    眼下处境比施颂真预想的糟糕一些,不过如果这是死而复生的代价,倒也不是无法接受。她动作顿一顿,继续向广场边缘走去。

    黑石广场外,黑红业火比广场内部凶猛炽热千万倍不止,一直烧到天边。施颂真试着用手去碰,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手掌被燎烧之处迅速干枯成了焦炭。

    以施颂真原身移山倒海的修为,大可从容破开业火离开。如今她连凡人都不如,结界就此将她困住,寸步难行。

    施颂真想起“神剑出世便有渡劫修为”的传说,一瞬间恍然大悟。神剑未必生来就有如此威能,只是不到渡劫期的境界,根本无法解开业火结界离开此处。

    她左右张望,见身旁那根黑色石柱中,恰有一把神剑沉睡。剑身缥缈深邃,宛若龙踞深渊。漆黑石柱看上去坚硬无比,施颂真的手却轻易穿透了它,握住了神剑剑柄。她待要一鼓作气将其拔出,借助神剑的力量离开此处。浩然龙威骤然从剑身破空而出,狠狠将施颂真撞开去。

    她被龙渊剑拒绝了。

    “还真是不客气啊,”施颂真倒退数十步才稳住身形,“你应该多学学纯钧,怎么同为神剑,你一点都不乐于助人?”

    游弋的龙影回到剑中,没有理睬小姑娘的指指点点。施颂真明知希望渺茫,还是沿着广场边缘走过两道空空的石柱,找到孟逢春所说第二柄沉睡的神剑,同样被对方拒绝。

    她复活不到半个时辰,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时间耗尽全身气力,只能在广场边盘腿坐下。神剑山业火距离她不过半尺,热浪凶猛地扑在施颂真脸上,拂去记忆的尘封。

    她忽然想起离开天山的那一日,谢扶舟似乎是又生了气的。

    天山终年被大雪覆盖,只有蓝白二色:白雪皑皑,天空蔚蓝。施颂真喜欢这种界限分明的冰冻感,不喜欢热到扭曲的空气,平时几乎不大出门。谢扶舟几度提出要带她去草原散心,总被施颂真以“太热不去”的理由回绝。

    结果蓬莱岛一封求救信发到天山,施颂真倒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去海边。谢扶舟阴阳怪气半日,施颂真只当没听见。

    “……你倒是听孟逢春的话,谁要你帮忙你都去。难道你能帮尽天下所有人?”天山狐妖口气酸得仿佛掉进醋缸醋瓮,“施颂真,你当真觉得他想让你当个老好人?你不怕被人利用了?”

    “即便他不想让我当个好人,也绝不可能希望我去当个坏人。”施颂真温和地解释,“我想他在天上看到我这么做,也会高兴的。”

    “当坏人有什么不好?至少你不会受伤。”谢扶舟板着一张脸,“我不记得你是会在意别人看法的人。”

    “别人的看法我可以不在意,但逢春不行。”施颂真声音柔和,但不容拒绝,“如果他对我失望了,我不能原谅自己。”

    谢扶舟不再说话,但脸色铁青。他脸色难看到施颂真不吃饭都能看出来不对,一时间施颂真难得有些犹豫。然而蓬莱岛主叶全非的求救信写得十万火急,她实在不能继续耽误时间。

    最后施颂真走过去,踮起脚亲了亲谢扶舟的眼睛。谢扶舟气消了,但没完全消。他直起身,别扭地把头转到一边。

    “你带我一起去,我就不生气。”狐妖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你是在拿生气威胁我吗?”

    “我没有!我——”

    施颂真食指按住谢扶舟的嘴,示意他不必再说:“你如今重伤未愈,不能随便出门。我在天山设下剑阵,你在这里最安全,不会有人敢来进犯。”

    平时装柔弱装过头的狐妖一朝自食苦果,一时间脸色青青白白甚是好看。施颂真心下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她拍了拍谢扶舟光润的头发,动作仿佛在摸一只小狗:“好好守在家里,等我回来。”

    谢扶舟沉默着任她摸,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不准死了,不准受伤,要好好回来。”

    谢扶舟低头。二人额头相抵,吐息交织在一处,是道侣间天然的亲密。施颂真一时间起了玩心,食指轻点下颌。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谢扶舟磨了磨牙:“怎么,你想看我为你伤心痛苦到吃不下睡不着的样子?”

    施颂真认真思考了一下,发现竟然想象不出来:“你会吗?”

    “我不会。”谢扶舟咬牙切齿,“你如果敢死在外边不回来,我马上离开天山吃香喝辣左拥右抱,让你在天上看着活活气死。”

    “死人可没法再死一遍。”施颂真亲了亲谢扶舟的嘴角,“不过我记住了。为了让谢扶舟道友乖乖留在天山不变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自己死掉的。”

    “不过如果谢道友敢在我活着的时候琵琶别抱,”纯钧剑主嫣然一笑,“我可能会气到杀了你也不一定。”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狐妖语声很轻。

    施颂真从回忆中惊醒,一时有些心虚。她确实答应过谢扶舟要活着回去,然而她食言了。眼下她被业火困在神剑山,可能要重新修炼到渡劫期才能离开这里。那得等多久?谢扶舟原本就爱生气,最是嘴硬心软,不知道要伤心到什么境地。

    想到这里,施颂真叹息一声,余光无意间瞥过手掌。

    她目光倏忽一凝!

    被业火灼伤的手掌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本的色泽。火辣辣的疼痛感尚未完全褪去,但施颂真手掌完好,根本看不出先前受过伤。施颂真骤然抬脚,将左腿伸出黑石广场的保护范围。

    只一霎,业火便将施颂真的腿烤成木炭。施颂真一瞬间疼到麻木,她强忍痛苦收回左腿,眼睁睁看着左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不一会儿皮肤光洁,完好如初。

    “原来……是这样。”

    她挂念家中煮饭的小狐狸,不再犹豫,起身一脚踏出。业火迅速将施颂真的身体吞没。全身焦黑的人影脚步蹒跚着离开了神剑山,每一步都走得极尽艰难。但施颂真在想她的爱人,想象中的谢扶舟在支撑着她走下去,所以她无所畏惧。

    只要这场火烧不死她,她就可以走出去。

    黑石广场中心隐隐传来动静,是石柱生长的声音。

    施颂真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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