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着水气的风撩起少女额发,露出一双空濛的眼睛。有一瞬间施颂真想起了故人:面容模糊的爹娘,居心叵测的师父,温吞正直的剑灵,向往自由的挚友……

    最后记忆定格在灶台前,初学做饭的小狐妖吃力地挥舞竹刷,刷洗一口烧糊的铁锅。少年清秀的脸上糊着横七竖八的草木灰,睫毛却皎洁皓白,根根清晰,如碎玉琼雪。

    “我已经有在认真学了,很快就能做牛做马照顾姐姐的起居。”少年擦去额上汗水,露出天山白狐的金色竖瞳,“施姐姐,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你当真没有想要复活的人?”合欢树声音苍老,惊醒沉睡十五年的梦中人。

    “没有,”施颂真回过神,“我到这里来只是受人所托,要带走一朵你的金合欢。”

    “好让她去救她想复活的人?”合欢树诡异地笑起来,“那可不太容易。”

    “为什么?”

    “你没有发现吗?刚才你摘下的花,离开我的本体后很快消失了。”合欢树示意施颂真抬头,“这满树的合欢,只有一朵摘下后不会消失,可以用来复活亡灵。其他都不过是个幌子。”

    施颂真抬头,只见九丈高的合欢树冠庞大。光一根小小枝丫,便生了数十上百的金合欢花。淡金色的花朵挨挨挤挤拥成一簇,眼花缭乱让人难以辨别清楚,粗略估计便有上万之数。

    “如果你愿意交换生命,用灵魂和我定下契约,我就告诉你哪朵是真的。”合欢树说,“又或者……你更愿意一朵一朵试过去?不过只要你摘下一朵假的,我身上立时会再生出一朵假的,无穷无尽,你找不完的。”

    出乎合欢树意料,施颂真并未显出犹豫踌躇的神情。她凝视树冠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现在比较赶时间。”

    金合欢树:“?”

    施颂真拔出那柄未开锋的长剑:“所以前辈,得罪了。”

    长剑出鞘,寒光一闪!施颂真手腕骤然翻转,剑光如潮如水,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瞬息间分裂成千千万万道银白剑气。

    芙蓉九剑·一剑化万!

    剑气撞上树枝,没有留下半分伤口,满树合欢花叶却被剑气编织的网细密地切碎,被风裹挟着四处飞散,施颂真也不去追。她垂下手,闭上眼睛。

    失去视觉后,听力无限放大,无数声音奔涌而来:金合欢树惊怒“你在做什么”的喝声,剑气绞碎花叶后的风啸声,还有远远传来潮水拍打湖岸的水声……纷乱混杂的声音被施颂真一一排除,最后自耳膜传进大脑的只有那轻微的一声撞击。

    “叮——”

    施颂真蓦然睁眼!

    芙蓉九剑·万剑归一!

    千万剑气忽又汇聚成一道,直指那朵完好无损的合欢花!青芒一闪即逝,将金合欢的茎干整齐切断。施颂真纵身一跃,迎着破碎的花雨逆流而上,伸手便向那朵金合欢花抓去!

    在施颂真手指触及到花丝的那一刻,合欢花骤然金光大放。施颂真意识到哪里不对,急要缩手,但已经来不及。强烈的眩晕感须臾席卷她全身,施颂真身体晃了晃,眼前骤然一片空白。

    铭刻在灵魂上的契约跨越人鬼两道强行缔结,激烈的契约反应一瞬间吞没了施颂真的全部神智。被清洗过的记忆重现,模糊杂乱的画面纷至沓来。

    失去意识的少女一脚踩空,仰面从树上栽了下去。

    ——

    二十七年前,天山。

    到了傍晚,北境又开始下雪。

    皑皑白雪覆盖了修士寻找天山雪莲的痕迹,将血腥和泥泞全部掩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绵绵阴云遮蔽了天空,看不见半点落日余晖。十七岁的施颂真抱着重伤的小狐狸在山中独自前行,雪地上只留下一排孤单的脚印。

    “你住在什么地方?”施颂真见小狐狸腹部的伤口在雪莲的药力下逐渐愈合,料想到夜间兴许就能痊愈,“我送你回去,这几日别出门了。老实在洞里窝着,比什么都强。”

    孱弱的白狐紧紧扒住施颂真的胳膊,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还在微微发抖:“我没有家。”

    “我没问你有没有家,只是问你住的地方。”施颂真“啧”一声,“你想告诉我你长这么大,连个夜里的容身之地都没有吗?”

    白狐不再说话,却更加用力地圈住施颂真的胳膊,黯淡的金色竖瞳涌出些许晶莹。

    换个正常人或许就心软了,但施颂真不是正常人。她开始觉得有点棘手:“你这家伙,我救你一命,没指望你做牛做马报答我,你倒是想赖上我了?”

    “我可以做到的,”可怜巴巴的天山白狐急忙回答,“做牛做马也好,其他什么也好,我只是想留在恩人身边,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

    “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在一起,”施颂真见白狐张口又要说话,急忙补充,“陌生狐狸也不行。”

    施颂真无法相信别人。

    自有记忆开始,施颂真毫无保留信任过的亲人朋友,最后都会为了利益弃她而去。战乱中的爹娘为了不被饿死,在两个孩子中选择卖掉了女儿施颂真换一斛小米;曾经互相搀扶鼓励从人贩子手下逃之夭夭的伙伴,成功离开后却因为施颂真病重,选择将她丢在路边一走了之;用一张芝麻烧饼骗走施颂真当徒弟的算命先生,最后为了一颗做药引的童子心,亲手持刀刺进了施颂真的胸口。

    直到她遇见孟逢春。被屡屡背叛至绝望的孩童抱着纯钧剑灵的腿哇哇哭了半日,眼泪鼻涕蹭了孟逢春一裤腿,哭到因为脱水哑了嗓子。

    一袭霜雪旧衣的青年俯下身,将葫芦送至施颂真唇边,小心地给她喂水。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纯钧剑灵和气地劝道。

    施颂真抽噎着大口大口喝水,水从嘴边呛了出来:“别在我面前装得这么温柔,全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也是想利用我吧?你们都想利用我!”

    明明说的是抗拒的话,因刀伤烧得神智不清的施颂真却紧紧抱着孟逢春的腿,死活不愿撒手,是明显的口不应心。斗笠下的青年弯起嘴角,是个好看的弧度。

    “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俯下身,一根根掰开施颂真蜷缩的手指,最后将她整个人捞起来抱在怀中,哭到打嗝的施颂真依偎在青年怀中,抬眼望去,直直地撞进对方温柔的眼神里。

    她烧得神智昏沉,辨认不出救命恩人的长相,却能看清那一双银白的眼眸,皎洁若霜雪,带着刀锋般尖锐的凉意。

    那是剑灵的眼睛。天下除了妖族之外,只有灵物能生出这样美丽的眼睛。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孟逢春有节奏地拍打施颂真的后背,“看看我以后到底要怎么利用你?”

    “我才不会,才不会相信你!”施颂真搂着孟逢春的脖子,拼命想止住哭嗝,却无法做到。她被自己的不争气气到,结结巴巴挤出一句,“我从今天起,绝对不会相信任何人!你也不行!谁都不行!”

    “好,好,那就不要相信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孟逢春顺着她说,一下一下抚摸着施颂真的脊背安抚,直到孩童的情绪平稳下来。施颂真缓过气。之前被背叛惊痛盖过的疲惫终于姗姗来迟,瞬息间压垮了这个五岁的孩子,最终她靠在剑灵怀中沉沉睡去。

    在施颂真短暂又艰难的人生中,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的怀抱。

    想起当年和兄长初遇的窘迫模样,施颂真微微红了脸,脸上也多了几分怀缅的笑意。直到她怀中狐妖开始不安地呜咽。

    施颂真回过神:“总之,我习惯了一个人,不喜欢带着其他累赘。我照顾自己都嫌麻烦,不可能再匀出心力照顾你。”

    “我不需要姐姐照顾我,我只是想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天山白狐固执己见,“我可以照顾姐姐,做牛做马。”

    眼看这小狐狸犟得很,竟是油盐不进。施颂真放弃了劝说。她左右张望,见不远的背风处有个石洞,看上去倒还干净,没什么野兽的粪便气味。施颂真紧赶几步,待要将白狐放入洞中。天山狐妖早有所觉,死死地咬住了施颂真的衣袖。

    “不要丢下我,”狐妖急得“呜呜呜”,却因为叼着施颂真的衣袖说不清话,声音含混地从齿缝中溢出来,“雪域从前没有人,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孤零零地住在这天山上。最近来了很多人,却都是想要杀我抢夺雪莲的。”

    白狐金色的竖瞳中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出来:“我不想一个人了。我想要有别的人陪我一起,一起在这里生活。”

    它眼睛里满是可怜和讨好。施颂真难得动摇一瞬。然而她在来到北境前,根本没想过要一直在雪域生活下去。这里只是她旅途中的一个栖息地,却不是她的终点。施颂真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还有许多风景未曾看见,不可能为了一只小狐狸停留在这里。

    她忽然想起了孟逢春。昔年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纯钧剑灵,当初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收养了她这个小拖油瓶,最后选择在温暖湿润的草原定居十一年?

    “抱歉。”施颂真声音罕见柔和,“但我不能够。”

    说话间,她将手移至白狐后脖颈,两指收拢,掐晕了这只尚未痊愈的小狐狸。

    洞外北风呼啸,大雪漫天。施颂真将白狐放进背风的山洞,在它四周设下防御剑阵,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些伤药食物,放在天山白狐身边。

    她最后看了这只狐狸一眼,随后毫不犹豫转身踏入洞外的风雪之中。雪域风刮得正紧,只见山中琉璃世界,玉雪乾坤。不一会儿积雪便覆盖了施颂真的脚印,难以分辨她离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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