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西水村的村民都知道,村中多来了个人。
几位年长的老者眼尖,看景十三相貌有些熟悉,又住在孤僻一隅的那个梨花院落中,揣摩片刻,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渐渐地,村里的人便不与她来往了。
景十三去借斧子的人家拜访了几回,本想将山中猎物及河里的河鲜给她们送去,主人家目光躲闪,温吞回避起她来。
她有所察觉,只得做罢。
几个孩童又在河畔顽闹,把她编织的鱼篓从水里拿出,景十三走过来时,孩童一哄而散,只剩一个年纪小些的吓得站在原地,怯生生盯着她。
几条鲜鱼跑了,鱼篓被丢弃在河边石块上。
景十三理了理鱼篓,倒没打算怪咎她们,自己编得结实,经孩童们折腾一番也不见破损。
只是今日得想别的法子饱肚了。
转身一看,景十三恰与小女童四目相对。
她抿起唇,轻淡看着小女童,问出连日来的困惑:“你们都很怕我?”
话音未落,小女童“哇——”地一声哭出,尿了裤子。
景十三一时发愣,放下自己的鱼篓,蹲身平视小女童,僵硬地安慰她:“你哭什么,我没想怪你。”
小女童哭得越发撕心裂肺:“我阿翁说,不让我们与煞星说话!”
春日狭光浮盛,河水静淌,时有轻敲卵石的溅鸣声,轻风卷野草,远陌更有新芽抽长。
景十三低头出神,眸光掩在碎影下,看不出里头情绪。
而后她识趣,不再打扰村中人。
猎物多了便难放置,她望去一眼,将自己多余的猎物拿去长桃镇集市贩卖。
有时是山鸡兔子,运气好些还有野獐子。
景十三脚程快,天色未亮时离村,清早就能寻到好位置。她将猎物往地上一摆,就这么坐着不动,也不出声吆喝。
有无来人,都随缘分。
她气质冷漠,一身劲衣不苟言笑,与市井集市的烟火气格格不入。起初过路人形形色色,看中了野味,再抬头望见这么个主家,也只好索然离开。
她卖得并不顺利,日近西山,猎物还原封未动地放置着。
第二日吃过饭后,景十三照常去镇上坐集贩卖,终于有年轻的小夫郎上前,鼓起勇气问了句野兔的价钱。
一人相询,叫过路人看见,又凑出三五成团的架势。
不知什么时候,客人逐渐多了起来。
景十三价格实惠,猎物又个个肥硕,一连几日,不到午时她便尽数卖光。
赶回西水村,她还来得及去山中新猎些野物,再趁落日余晖,继续修缮自家房屋。
补房固架、修瓦涂墙,都是细致活,急不过来。景十三用这几日赚下的铜钱,一日作一处添置,慢工忙活下来,檐顶不再隙光,梁架又固了一层。
破败的屋子,也有了几分人烟。
景十三清点自己余下的钱,还剩下三十来文,有天从镇上回来时,她脚步停在禽畜竹笼前,目光一动不动,沉顿了很久。
而后她精心挑选了十来只小鸡,抱着它们一同归家。
有了小鸡崽,景十三漂泊无定的心,忽就有了牵挂。
她自己平时潦草果腹,吃什么都行,小鸡崽须得日日喂食糠米菜叶。野菜叶能从山上挖,但景十三没有田地,西水村的人又躲她如祸患,她只能去镇上换些糠米。
如此一来,她的辛苦又多添了一处。
这日,景十三像往常坐在摊前,正理着货物,前方忽而有阴影落下。
四五个周围村子里的猎户,乌泱泱齐站在她面前,为首的中年女子打量着她,扯了声笑:“姐妹不仗义啊。”
景十三停住手中动作,一言不发望向来人。
“每日占着最好的地盘,又将价钱压得那么低,怎么,存心不给我们姐几个活路吗。”
景十三年轻,身手矫健,猎物比镇集上的要稀罕许多。且她性子沉闷,做不来与镇中百姓扯价的事,彼此觉得合适,她便点头卖了。
细算下来要便宜近一半的价钱。
这些时日混得眼熟,镇中想尝鲜买野味的人家,只认景十三这处,不再光顾别处猎户。
她们几个积怨已久。
打猎艰辛危险,她们又有夫女要养,势必不能将猎物价钱像她那样一压再压。这几日叫苦不迭,数人商量一番,伙同一起,前来寻她的不快。
又一位猎户冷笑一声,出声喝道:“没有暖床的夫郎,不需养家糊口,你就这般肆意妄为,太不懂规矩了。”
日出侵雾,春花正盛,往来的行人三三两两,狐疑地望向这处。
景十三大致知道了境况,她头一回行贩,许多门道不清楚,须得慢慢摸爬滚打地琢磨,这次确是自己没考虑周全。
知悉了她们的难处,景十三点头应下:“明白了,我这便走。”
不多思索,她着手收拾起来。
卖摊招摇,她本就没有长久的打算。自家屋子修葺得差不多,缺的物事也都一一添置好了。
景十三不强求挣太多银钱。
余下的猎物不多,她大可风干腌制,自己吃好些天。
几个猎户没料到景十三过于干脆,轻易就能赶走了她。
她们几番思索,互相施了个眼色,正当景十三要离开时,年轻一些的女子突然冲出来,不由分说把她的斑鸠踢落在地,先作压制:“走什么走!这几日欠我们的也得还下!”
说罢,年轻猎户沉不住气,扣住景十三:“要么一人给三十文,要么将手头的猎物留下,你自己选,总得补欠我们这几日的损折。”
“正是!岂能轻易离开。”
“我们这些天一文不得,这账也要算下!”
景十三望着一地猎物,皱起眉头,试着挣脱却愈被欺压。
真是得寸进尺,人善被欺。
景十三绷着身子,冷声道:“让开!”
孤刹的气息划破熙光薄雾,如利刃自生的寒凉,笼罩了四周。
她们见景十三好说话,以为她受惊害怕,软弱好欺,这才得寸进尺。话一说出口,哪有退让的道理。
“姐几个可不是为难你,妹妹初来乍到,教你些规矩懂么。”
几方僵持不下,她们莽女出身,人多势众,不介意闹开。
景十三却失了耐性,手臂一施力,身形游移,顷刻反制住年轻猎户。
“哎哟——快些住手!疼!”年轻猎户不堪疼痛,哀嚎出声。
局面顿呈翻转之势,剩下几人灭了气焰,犹豫着不敢上前。
景十三冷眼扫过她们,放开了年轻猎户,沉声说道:“你们好生行猎,莫动歪心思,今后我不会打扰你们。”
年轻猎户杀猪般嚎叫:“杀人了!杀人了!”
另几个人略作踌躇,纷纷欺身上前,景十三护着自己余下的猎物,几个招式灵巧躲过她们的扑打,身形游刃有余。
野味散落一地,毛羽飞扬。
来来往往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隔在远处互相询问,不知发生了何时。
很快,长桃镇数名捕快赶了过来,一人拔刀高声喝止:“哪里的刁民,敢在市集闹事!”
猎户们闻声惊慌失措,管不得眼下的混乱,立即扒开人群,逃窜离开。
只剩下景十三,立身一地鸡毛中,从容冷淡,目色似沉光暗动。
为首的捕头经过她旁边,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视若无睹地对身后的人说:“几个闹事的跑了,快给我追!”
而后看着一旁聚堆的百姓,又摆手道,“都散了罢,没什么事。”
景十三面容淡定,站在原地敛下心神,许久未动,等到众人陆续离开,她屈膝蹲下,一只只重新捡起斑鸠,安静地收拾满地残局。
像是水面拂风而动的涟漪,起伏过罢,又是行人走马,吆声喧哗。
男子嗓音徐缓,笑着问身边的人,“小屿,这便是你说的那位,命定的妻主?”
景十三指节一顿,循声望了过去。
姜屿一身素色衣衫,站立在不远处,好似远山水色中浸润的明玉,日光相合,愈显矜秀又贵气。
他没有说话,局促地避开了景十三的目光。
方才出声的郎君两头一瞧,心中了然,他兴致更起,打趣道:“原来小屿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冷香若有似无,顺着柔和的微风,沁入景十三鼻息。
景十三一手攥着斑鸠,走至他二人面前,看向姜屿轻缓出声:“是你帮的我。”
语气直接又平静,好像只是随口叙了声旧,并未想着有什么回应。
上一回相见,景十三毫不顾忌小郎君的薄面,言辞说得直截了当。
也不知后来姜屿一人在屋内孤坐的那会,独自想了什么。
月色与丁点的星火实在微弱,待他缓步走出来时,神色难辨,景十三在院中,只望见他的面色,并不好看。
月损有亏,人忧成疾。
姜屿有礼地向她告辞:“天色沉暗,姜屿便先不叨扰女君了。”
景十三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你要如何走?”
“我有奴仆跟随,马车就停在村口。”
后来好些天里,景十三忙活自己生计,日子安宁平和,没有再看到过姜屿。偶然一瞬,她想起梨花树下出尘至绝的贵气公子,料想他应是想通了。
哪有那么多的前世今生。
各自顾好眼下的前程吧。
这会重新见到他,景十三始料未及。
姜屿没有与她对视,掩下双眸,半晌动唇说道:“姜屿看不惯她们平白讹人,以众欺寡罢了。”
景十三沉吟片刻,出声又问:“我卖猎物这几天,也是你暗下帮忙,叫镇中人过来的。”
原先莫名不解的事,忽就乍见天光,豁然开朗。
她不会行买卖,气场更是孤僻生煞,叫人没由来的不喜,怎就会有小夫郎忽然凑了过来,引人集聚。
景十三这才明白,一切都是姜屿的功劳。
果不其然,姜屿脸色一滞,却不有意瞒她,低声说道:“相识一场,这是举手之劳。”
他生怕景十三因此反感,继而启唇又说,“她们后来找你,全是口口相传有了名声,与我无半分干系。”
景十三大致了然,她点了点头,眸中没有多余的波动,沉和地看着他:“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还人情,给公子送两只野味吧。”
她淡然看向手中斑鸠,打量了片刻,转身又在地上多挑了只鲜嫩的兔子。
姜屿愣然,正要接过来,景十三却换个方向,双手并提,轻巧地避开了他们。
“野味还有泥血,二位身份尊贵,莫要沾碰到了。公子还住酒肆的话,我为你送过去。”
语气极为稀疏平常,好像清风一过,不动声色与他们划开了距离。
姜屿缓慢收回手,久未应答。
“噢,小屿不住酒肆了。”疏风朗月的郎君终于插话,“他在长桃镇新购了个宅子,打算在此长住,就在西坊的安平巷,劳烦女君跑一趟了。”
斜阳照轻光,春日正好,不尽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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