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了几日,徐宋宋又受不住,索性在田间长待着,自晨午至暮归。
常年耕种的农人多少有些痼疾缠身,徐宋宋为人活泼,医术又好,与人医诊旧疾谈笑生风,很快在村中如鱼得水,受人喜爱。
有人因她的缘故,对景十三也少了些忌讳,田间干活遇上,时而目光递去,一两句打个招呼。
有人对她与景十三交好的事,却有些嘀咕。
一人玲珑佛面似菩萨,另一人冷厉孤刹如恶鬼。
何以非要覆诡共处,引人担忧染乌啼。
村东的刘婆婆听说徐宋宋大方行医,每日踩过田陌,赶在前头几个,让她为自己活缓肩背。
相处几天,她便生出些别的想法——徐宋宋年纪小,又有一技之长,模样也算明眸周正。
听闻她没有亲人,恰自己家中不愁地,却缺人口。
若将她招赘家中,与小孙子结个亲,日后非但能帮她料理田事,待农闲之时,这小女郎还可外出行医,多些诊金贴补。
徐宋宋虽清贫了些,又为外乡人,在西水村没有根脚,好在于此,将来也更好拿捏她,不至于叫孙子受委屈。
只是她是知道景十三家中旧事的,顾及此处,又生犹疑。
琢磨一番,刘婆婆决定与小女郎说道说道,先让她与景十三断了往来,莫给家里头沾些鬼道厄运。
趁徐宋宋给自己施针,刘婆婆眼色一抬,压着声向她招手:“徐妹子,你过来些。”
徐宋宋以为她有哪处不舒服,忙应个声,弯下身子:“婆婆怎么了?”
树蔽层层阴凉,远处春光迷眼。
刘婆婆斜着眼,睇过农田,看着孙老汉田中育了大半的秧苗,暗啐了一声,而后苦口婆心看向徐宋宋:“婆婆见你为人不错,真心想你好,是以不得不劝导你一句。”
背脊施着针,她不便动弹,是以抻着脖子,才凑近了些,“景家的那女子,你可莫再往来了。”
徐宋宋一时没明白:“您说的是,景姐姐?”
刘婆婆连忙点头:“就是她。”
村中流言传得快,离不得村民的口耳交连。她当徐宋宋还没听过个中就里,不妨与她道些内情:“你是不知道,景家女儿八字硬得很,克死亲爹又害死亲娘,都说她是天降的煞星,特地投生讨债来了。”
刘婆婆语气生硬,少不得惯有的嫌恶,叨叨继续:“你若再与她共处一屋,指不得招来什么祸患。”
话还没说完,徐宋宋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埋头抽针。
她利索又干脆,毫不管顾身前这人,刘婆婆冷不防吃痛,“哎哟——”一声,费解问道:“徐妹子,今日施针怎比之前快些,这便好了?”
“你的病,我不医了。”徐宋宋冷声应道。
刘婆婆一头雾水,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了,我这肩痛好不容易才有些起色。”
“怎么了?”徐宋宋一顿,气极反笑,忍耐不住说道,“真是个自以为是,顽固不化的蠢人。景姐姐的身世,谁许你多嘴议论,妄作恶语了,还敢指指点点我与景姐姐的交谊。”
她将银针飞快收起,不欲与她周旋:“本想念在景姐姐份上,待你们好些,你倒还高看自己了。既要蝇嗡犬吠,恩将仇报,我可不做奉陪!”
破口痛骂了一顿,徐宋宋心绪起伏,仍不解气。
景十三的过往幽暗落寞,唯一的心念,便是重得自由,回到故里村头终老。
徐宋宋还以为,她向自己说起的西水村,流水梨花,山伴农田,真是那般世外无暇。
故乡远景,终归难去。
她真是替景姐姐不值。
身后的刘婆婆还在纳闷,倚老卖老叫唤了几声:“你这小女郎,怎么恶言相向,果然和景家那煞星才是一路人。”
徐宋宋背着药篓置之不理,头也不回。
回去路上,徐宋宋一路踢着石子,红着眼眶仍在暗骂,不期然在长道上与姜屿迎面相撞。
公子疏风如玉,提着送饭食的竹篮,落眼望去与阔野长山相合,好似一幅浅洗素华的画卷。
姜屿看着她,微蹙起眉头,关心出声:“徐女君你”
徐宋宋本就生气,避过身去,一时更加恼羞:“看什么看!”
姜屿收回眸光,体贴地不再多问,施然侧身就要离开。
曦日应陌上,远景照佳人。
徐宋宋看过去,想及景十三说起姜屿时,提及二人参差,还有对她自己的薄视,心头忍不住又替景十三酸涩。
想来每见他一回,似窥得个中朝暮,景十三的清醒便多一分。
知道自己身处尘地,是以不看高山明鹤;望见自己生机流逝,是以不去贪念虚无。
徐宋宋不由迁怒起姜屿,脱口而出:“你与她们也是一样的罢,心里瞧不上景姐姐,做这些有甚么用,人生岂会尽如你心意。”
这话委实太没由来,她一说出口,自己也知道是冤枉了姜屿。
姜屿闻言皱眉,淡风吹拂,乡野远谧,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竹篮,好脾性地回应:“姜屿没有轻看景女君,从未这样想过。”
他知徐宋宋或许在旁人处得了愤恨,这才口无遮拦,耐性地不与她计较。
徐宋宋却眼眶愈红,险些又哭出来。
她虽初见姜屿时心中惊艳,舔着笑脸几番讨好,然矜贵公子与景十三难合,缘分不及,她定是坚定不移地选择景十三。
“轻不轻看又怎样!谁管你想不想,景姐姐都不会接纳你!”徐宋宋脱口而出。
落风忽而一滞,摆动的衫袖又静落下,空旷的野陌一时悄寂。
姜屿顿住身,敛着双眸淡望向徐宋宋,如水色潺湲,愣怔中映出些许茫然:“徐女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宋宋说漏,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身架在高处,纵是周全自己与景十三的体面,也得顺着往下说。
“嘴长在我身上,想说边说。”她虽任性,但也不会把景十三的妄自菲薄随意吐露出来。
上下打量一番姜屿,徐宋宋心中有了主意,转而说道:“公子曾说,自己在外游历许多年,想来年岁不小了罢。”
姜屿眼睫垂落,日色中生出淡影,好似迎风轻动。
他沉顿了好一会儿,缓慢地启唇说道:“姜屿今年二十有六。”
徐宋宋闻言一乐,忽就落定了心。
她轻嗤笑一声,故意端持着贬低他:“寻常男子十六便能嫁人,你年长景姐姐八岁,景姐姐凭什么娶个老男人!”
恍如一颗石子破空,撞进本就脆弱的镜面。姜屿不自觉攥紧竹篮,唇瓣动了动,却不知如何辩驳。
年纪他先前确实从未想过这事。
自己寻觅了景十三太多年,回首一顾,他年岁已长,如夕阳暮逝,即将陈朽。
而她还是年纪轻轻的少女,正值朝阳,人生大好。
姜屿闭上眼,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他二人的距离,又隔远了一层。
“早日识相些,离开这里,莫缠着景姐姐了。”徐宋宋一招将军,占尽了上风,这才满意。
待她提着药篓离开,姜屿只身低着头,站在陌上仍未动。
抛开徐宋宋的扰乱,似有什么困惑弥散眼前,他复又蹙起眉头,仔细思索起来。
“八年”他轻声开口,微风轻易吹淡这道声音,隐约的念头呼之欲出,姜屿低低呢喃,“是了,为什么会是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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