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录》记载了那段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
安市山那边就是省府,直线距离不到二十公里,而省府位于整个华夏北部中心,自古以来都是最重要的交通枢纽,是兵家必争之地,有得省府得华北的说法。
侵略者占领了省府,又没完全占领。
我方武器实力悬殊巨大,正面不行,但占据天时地利优势。
省府和安市交汇处拥有整个华夏最大的山脉,绵延数十公里。
我方军人以绵绵山脉为大本营,展开游击之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倭寇野心勃勃,想以省府为据点向四周辐射,占据整个华北,如今被打的烦不胜烦,压根分不出多余的兵力。
倭寇召开会议,终于想到个斩草除根的办法。
我军藏于群山,补给全靠山区百姓,如果把百姓全杀了呢?
谁给他们送饭?
没有饭,靠着野草野果坚持不了多久。
再则,华夏人重情,喜欢不必要的牺牲,大概率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送死,到时候只要敢来救人,就来个一网打尽。
倭寇倾巢而出!
我军接到消息已经晚了一步,立刻派出腿脚快、熟悉当地环境的战士奔跑报信。
陈军便是其中的一个。
可是,倭寇的优势在于个个方面,先进的武器大炮,还有军用摩托和军车等等。
人跑的再快,哪里能有摩托军车快。
好在山路狭窄崎岖,车速快不起来。
这是一场关于国家,关于整个华北,关于整个民族的战争,输了,意味着华北沦陷,整个国家的北方沦陷。
我军同样全军出动,设置障碍,沿途袭击,尽可能争取时间。
陈军不记得翻过了多少座大山,跨过了多少山沟,他只知道,自己的一个消息,可以拯救无数百姓,他要和摩托车,军车比速度。
他不吃不喝,一个村又一个村,最终,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他活活跑死了。
这场战争,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有军人,有百姓,到处尸横遍野,运气不好的,被野猪狼群等吃掉,死无全尸。
陈军属于运气好的,很久后被一上山的村民发现。
除了身上的军装,再无任何东西证明自己的身份。
村民含泪掩埋无名战士。
陈军本还有几十年的寿命。
部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家人同样不知道,黑白无常,同样不知道他的魂魄在哪里。
就这样变成了孤魂野鬼。
他忘记了父母,忘记了新婚妻子,只记得最后的使命——报信,让村民赶紧躲到深山里,鬼子不走不要出来。
就这样,他被遗忘,就这样几十年。
每当夜幕降临,他穿着被汗水打湿的破败军装,在这条路上不知疲倦的跑,偶尔看到人就大喊。
可是,他看的到别人,别人看不到他。
孤魂野鬼,只能埋骨之地附近徘徊,除非遇到阴阳眼之类的人点醒他,否则,永生永世被困于此。
他终于遇到了梁景瑶。
被封印的一幕幕往事如潮水袭来,陈军什么都想起来了,他已经死了几十年。
远方的万家灯火,一盏接一盏,蔓延到了天际。
陈军揉揉脑袋:“那,那是电灯吗?”
他去过省城,见过一次电灯,真方便啊,拉一下开,再拉一下关,一个灯泡,比十个煤油灯都亮,他那时候还想,如果家里有多好,母亲晚上再纳鞋底,就不伤眼睛了。
“对,那是电灯,彩色的叫霓虹灯。”梁景瑶柔声解释,“现在家家户户都二十四小时通电,也没了饥荒,肉,鱼,想吃什么吃什么。”
陈军不可思议睁大眼。
他忽然明白梁景瑶刚才那句话的真正意思了。
盛世!
这就是盛世吗?
是。
家家户户有电灯,大鱼大肉随便吃,他想不出能有什么更好的盛世。
陈军想起什么,急切道:“倭寇呢?被赶走了吗?”
几十年后的世界,国家的变化,非一言半语能解释。
梁景瑶打开手机,搜到相关视频,点下播放键放到陈军眼前。
陈军惊讶极了,比巴掌稍微大点的古怪东西里,竟然出现了彩色的画面,那是几十年后的照相机吗?
不对,照相机照出来的人是不动的。
下一刻,他呆了,他听到了烙印在骨子里的旋律,雄壮,激昂,他还看到了战友,虽然款式不同,但能确定,那是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军装。
只不过不知道为啥还有白色和蓝色的。
这两种颜色,打仗不行啊,不利于隐藏,很容易被发现。
视频里出现了更多的战友,他们举着那面红色旗帜,步伐齐整,脚步声响彻天地,仿佛,一头慢慢觉醒的雄狮。
陈军抬起手,表情坚毅,目光随旗帜缓缓上移,看着它升到旗杆顶端,迎风飘扬。
那是他心之向往,甘愿付出生命的旗帜。
一场场战役里,红色旗帜指引方向,一个战友倒了,一个战友接上,旗帜永远不倒。
这时,轰隆隆巨响传来,陈军下意识拉梁景瑶:“卧倒!”
那是战斗机的声音,他非常确定,正是这个东西,夺走不知多少战友的生命。
拉了个空。
他的手穿过梁景瑶的胳膊。
视频画面转到天空,数架飞机拉着五颜六色的烟雾,队形齐整,轰隆隆掠过祖国心脏。
陈军这才注意到,那只在画上见过的红色城楼,他激动的浑身发抖:“我们,我们国家有飞机了?”
“不止飞机,还有导弹大炮。”梁景瑶温声道,“还有全世界最强大的军队,我们的国家,是当今世界第二大强国。”
一辆辆拉载导弹的迷彩军车缓缓驶过,空军,陆军,特警,女兵数十个兵种以宛如复制黏贴般整齐的军姿走过。
陈军看呆了。
他一时无法全明白,但不用全明白,如今的国家,真的强大了。
没看完阅兵式,陈军转身,郑重行了个军礼:“梁仙人,我可以请求您一件事吗?”
梁景瑶想也不想便同意:“我会送你回家,不过你的父母”
梁景瑶早已看了往生录,也早决定,她做不了太多,送陈军魂魄去地府转世轮回之外还能做的,让他见一见还在世的亲人。
“我明白的,几十年,父母应该不在了。”陈军没有悲伤太久,他保持敬礼的姿势,“我想请求您,帮帮我的其他战友。”
几十年一朝醒来,陈军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没人比他了解当时状况,一定,一定有很多战友像他一样埋尸荒野,被遗忘,变成孤魂野鬼游荡。
梁景瑶沉默了。
夜色渐深,月亮高悬山间。
梁景瑶看向远方。
山那边,有个月亮湖,每当满月时,波光粼粼,仿佛撒了无数碎银,那是当地政府要重点开发的地方。
湖不远处有片果林,果林有个巨大的坟包。
像普通农家院子那么大的坟包,如今的当地人,称呼那里叫乱坟岗,也只有极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才知道,里面埋的——是数百无名烈士。
陈军参与的这场战役,惨胜。
我军为给百姓争取时间,死亡数千人,大部分战争结束被埋在烈士陵园。
然而还有一些战士,就此失踪。
山脉太大了,到处都是树,灌木看不到边,还有吃人的野兽。
陆陆续续有村民发现尸体残骸,只剩骨头的大腿,半个身子,野兽不是人,不明白何为英雄。
那时候,交通基本全靠腿,再说断肢残骸,即使军队来人也认不出谁是谁啊。
当地百姓只好选了风水最好的湖边。
渐渐成了共识,发现尸体,便埋在这里。
没人记得埋了多少,一天天过去,坟包越来越大,再一年年过去,知道当时战况的人老去,死去,那坟包,风吹雨淋,一天天变小。
直至被渐渐遗忘。
被物欲横流的时代忘记。
梁景瑶知道,过不了多久,那里要被开发了。
她能阻止吗?
数十年之前的历史,证据所剩无几,不是她算一卦,一张嘴能解决了的。
“我答应你。”梁景瑶没说其中牵扯的各方面盘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笑着关掉手机,“走吧,我先送你回家看看。”
当时的我军战士,老家大部分都在本省,陈军更近。
落凤村村口,有棵几个大人拉手都抱不过来的大梧桐树,远远看去,树冠宛如只展翅高飞的神鸟凤凰,据传,这棵数百年的梧桐树真的引来过凤凰。
传说不知真假,凤凰后来当然飞走了,如今的落凤村,大部分年轻人也飞走了,飞去了城里,只剩很少的老弱妇幼。
李奶奶今年九十多了,孙子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媳妇,前几年,接全家人进城享福。
李奶奶没去,她说,城里人太多,到处是车是人,乱糟糟的,去了绝对折寿,还是山里好,清净,想吃啥,去地里摘,不花钱还没打药。
家人拧不过她,只好装了好几个监控,每周末回来探望一次。
人老了,觉少。
临近晚上十一点,李奶奶不知道刚睡醒还是没睡,颤巍巍拄着拐棍走出大门,走到那块据说还是他父亲亲手雕的青石墩上,缓缓坐下。
门口监控有红外报警。
听到手机传来的提示信息,李奶奶儿子本已经睡下的儿子刚进坐起来,手忙脚乱找老花镜。
身边的老伴也给吵醒了,眯起眼看了下,不满道:“老太太干嘛呢,都十一点了,也不分个时候。”
李奶奶儿子戴上老花镜,视频里的老母亲仿佛个雕塑,一动不动,只有满头白发被山风吹的凌乱飘散。
李奶奶儿子叹口气:“娘又想咱爹了。”
“我当然知道啊。”老伴嫁过来几十年了,哪还不了解老太太,“关键得分个时候啊,给她专门装修了房间,不来,非要一个人待在老家,万一出个啥事,乡亲们不知道怎么议论。”
李奶奶儿子叹口气。
他没见过父亲,小时候还好,别人都有爹,他没有,被欺负的时候特别想有个爹,但现在也过七十的人了,儿孙满堂,完全没感觉。
但他知道母亲的不容易。
一个人送走爷爷,送走奶奶,把他养大,从十九岁守寡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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