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扶风榭的时候已近傍晚,她靠窗坐下,准备继续整理书画录,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哨响,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影往窗子里塞了一封信,而后迅速消失。

    是昨晚那个人吗?

    沈书允皱眉拆开那封信,落款处写着周演,上面还画了两朵桃花,她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眼神里透着些许疑惑。

    怎会这么巧,偏偏这个时候写信来。

    但信上并没有提画的事情,只是一封简单的邀约信,信上把长隆夜市吹了个天花乱坠,说是中秋将近街上分外热闹,想约她四处逛逛。

    沈书允想起了那个随叫随到的约定,不觉一笑,她现在和周演算是朋友,当初那个任性的带着威慑的承诺,还作数吗?她还在禁足期,拒绝不过分吧。

    可那封信像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信上一字一句都带着灼热的烟火气,让她挪不开眼睛,她仿佛看到了万家灯火,闹市街头,看到周演扬着下巴在灯火下碎碎念叨的模样。

    长隆街她经过几次,但都是坐在马车上,还未好好看过京城的富贵繁华,如今她就要死了,还管什么禁足令呢?她不想带着遗憾走。

    她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色衣服,找到纸鸢,“我要出去一趟,若是有人找我,你就说我在养伤,谁都不见。”

    “可是您的禁足令……”

    “顾不得那么多了,纸鸢,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放心,我会在子时之前回来。”

    纸鸢总觉得她今天怪怪的,但是不敢多问,将一个锦袋放到她手里,“夫人多带些银子,逛街是要花钱的。”

    沈书允点点头,将锦袋别在腰上,从后门溜了出去,后门通着一条小巷,转了两道弯果然看到了信中提起的马车,马车尾部有一朵新雕的镂空桃花。

    车厢门打开了,周演向她伸出手来,笑道:“上车。”

    他仍然戴着面具,但与往常的金属面具不同,戴的是闹市上随处可见的动物面具,乃是一只半面虎。等沈书允坐好之后,他递过去一个狐狸面具,“给你的,戴上就没人能认出你了。”

    沈书允戴上了面具,正疑惑自己戴得正不正,顾溪和忽然亮出一面铜镜,竖在她面前,沈书允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眼顾溪和,忽然笑出声来。

    “很好笑吗?”顾溪和拿着镜子晃来晃去,试图找到那个好笑的点。

    “别动,”沈书允轻轻扶住镜子,让它停在一个固定的角度,指了指镜中的影像,“狐狸在前,老虎在后,像不像狐假虎威?”

    顾溪和对着镜子扮了个鬼脸,“嗷呜,老虎要吃人了。”

    沈书允笑个不停,“你可是山匪啊!”山匪不应该是霸气侧漏气场全开吗?做鬼脸的周演身上只有可爱。

    顾溪和放下铜镜,“我是一山之主,老虎也是一山之主,你这只小狐狸有本王罩着,只管在山里横着走,若有人胆敢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本王定会为你出气。”

    虽是玩笑话,却戳中了沈书允的心事,她睫毛微颤,低头将那缕燃起的倾诉欲压下去,也回之以玩笑,“螃蟹才横着走。”

    避重就轻的回答,体面地拒人于千里,那只困在洞穴里的小萤火虫,究竟何时才肯飞出来呢?

    马车在靖水客栈停了下来,顾溪和已提前张罗了好酒好菜,带她直奔雅间,“你两次到桃花源做客,我都没能好好招待,这顿饭,算是赔罪。”

    京城人士偏爱酸辣,而沈书允喜甜咸,但满桌子的菜,无一不契合她的口味,如此便不能简单解释为巧合了。

    她直截了当问道:“你怎会知道我的口味偏好?”

    在王府与她朝夕相处,怎会不知道她的喜好?顾溪和点菜的时候只想让她吃得舒心,倒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想了想回道:“是我在乾山的时候,发现你我口味相同,点菜的时候自然随心应手,无需顾忌太多。”

    “你也是外地人了?”

    顾溪和眼睛一亮,这可是打探王妃底细的好机会,他回道:“我虽然生在京城,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外地,所以饮食习惯与京城人士略有不同。不知王妃是哪里人?”

    “我的情况和你差不多,我虽生在北方,却因为各种原因四处奔波,各地的饮食习惯多少都沾了些,口味比较杂,但总体倾向于甜咸。”

    世人多喜安居乐业,背井离乡多半是有难言之隐,顾溪和很想探究她的过去,却又害怕勾起她的伤心往事。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被沈书允瞧了个分明,她笑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却不知从何问起。”

    沈书允喝了一口茶,追忆起上辈子,“我的过去,和世上的大多数一样。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背负了家人的爱与期许,就像是一棵被圈起来的树,一边成长,一边被修剪成他们期待的形状。

    可是树会思考,它想走出围栏,独自决定生长的方向。可是在园丁看来,树的出走,是不可饶恕的背叛。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爱可以生出恨。

    树唯有将自己齐根斩断,才能彻底逃离那片困住它的土地。

    可外面的世界,也并非晴光万里。树依旧不能恣意生长,无数的世情冷暖禁锢着它的枝叶,它看到了更多像它一样的树,扭曲着身子朝着既定的方向生长。

    它该在春天抽芽,在夏天开花,在秋天结果,在冬天陨落,仿佛所有的树都是这样,在四季的枯荣里殊途同归。

    那棵出走的树想寻一块自在地,它错过了春夏的花期,也无缘见到秋冬,在大雪尚未降临的时候,便枯萎了。但它找到了那块自在地,它就在树的心里。”

    她的眉眼始终平静,像是在叙说别人的故事,平淡的叙述却流露出刺骨的寒凉与孤寂,让人分不清她是释怀还是无奈。

    顾溪和垂眸看向她,视线仿佛要刺透她的躯体,勾勒出那缕亡魂的模样,他看到了悲哀与平静,看到了冷漠与怜悯,看到了茫然与坚定。

    在她用孤独构筑的自在地里,那棵出走的树平静的抽枝发芽,繁花开遍。

    良久,顾溪和轻声回道:“很美的故事,只是听上去有几分凉意,四季常在,人如蝼蚁,殊途同归,从前的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沈书允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我一路都在告别,得到又失去,后来的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亲情如是,友情如是,爱情如是。二十七年的兜兜转转,她最终心如止水。

    可是今夜追忆过去,她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凉丝丝的。

    “这世上,可有什么是你无论如何都不想舍弃的?”顾溪和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

    顾溪和眨了眨眼睛,忽而一笑,“吃饱了,我带你去找。”

    沈书允弯起了眉眼,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东西,周演如何能找得到?

    出了靖水客栈,顾溪和领着她来到了长隆街,街上已经摆满了各种花哨的摊铺,人流量很大,他们险些被人群冲散,是顾溪和一把将她捞到身边。

    “快到中秋节了,街上人多,我还是这样牵着你吧。”

    沈书允低头看去,他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心没由来的一紧。

    “你看,那边有卖糖人的。”

    沈书允尚未回过神来,就被顾溪和拉去了糖人铺子,他问摊主,“能捏只小狐狸吗?就照着她捏。”

    那摊主看到沈书允脸上的面具,顿时了然,“没问题,客官您稍等片刻。”

    那摊主拿起一块糖团,放在手里抻拉拽,很快就有了狐狸的雏形,再以各色糖霜加以点缀,用剪刀豁口塑造绒毛,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狐狸就诞生了。

    顾溪和给了摊主一块碎银子,摊主将小狐狸穿到竹签上,递给了沈书允。

    “喜欢吗?”

    沈书允点点头,“很可爱,可是我已经过了玩糖人的年纪,周演,我二十七岁了。”

    顾溪和愣住了,难怪她身上有种大姐姐的气质,如此一来,他装疯卖傻时喊她姐姐,喊得不亏。

    “谁规定二十七岁就不能玩糖人了?只要你喜欢,别说是糖人了,就算是……”顾溪和四处看了看,目光停在拨浪鼓摊位上,“就算是拨浪鼓咱也玩得起!”

    “你是三岁小孩吗?”

    沈书允话没说完就被他拉去了拨浪鼓摊,摊位前围着的大都是抱着婴孩的妇人,顾溪和与她们格格不入,指着最大的那个拨浪鼓道:“这个,我要了。”

    沈书允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换个小的吧,那个太大了不好拿。”

    “怕什么,我帮你拿。”顾溪和交过钱,喜笑颜开的接过拨浪鼓,在四周诧异的目光中将拨浪鼓摇到飞起。

    “听这响声,是面好鼓,有边塞擂鼓的赶脚,你试试。”

    顾溪和将拨浪鼓递给她,沈书允迎着周围人的姨母笑,轻轻摇了两下,“咚咚”的响声沉稳有力。

    “你摇得不够用力,瞧我的。”顾溪和欢快地摇了起来,鼓声铿锵有力,周围的笑声也越来越大,沈书允连忙拉住他,“别、别摇坏了。”

    那摊主却不乐意了,“小娘子此言差矣,我的鼓,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绝对不可能摇坏。”

    顾溪和拉着她离开了拨浪鼓摊,看到她泛红的耳朵,小声道:“何须在意旁人目光,我们出来就是要玩得尽兴,况且还戴着面具呢,不丢脸。”

    沈书允怦然大笑,“你还真是个孩子,和一群襁褓婴孩争玩具。”话虽如此,她的目光却被拨浪鼓上的藏青色条纹吸引了,忍不住伸手拨弄一下。

    顾溪和将拨浪鼓递给她,嗔道:“真是只口是心非的小狐狸。”

    沈书允手里沉甸甸的,心里却无比轻松,她缓缓摇起拨浪鼓,越摇越快。前面开始了舞狮表演,锣鼓声将拨浪鼓的声音盖了过去。

    看了一会儿舞狮表演,顾溪和领着她继续往前走,瞥见了一个草编摊,当即拉着她走了过去。

    沈书允眼睛亮了。

    顾溪和交给摊主一锭金子,“这些我全都要了。”

    那摊主深吸一口气,“这也太多了,都可以买下整个摊子了。”

    顾溪和想了想道:“那就把你的手艺教给这位姑娘,不用教太多,就挑个最简单的。”

    那摊主思虑片刻,笑道:“那我带姑娘编一朵花吧。”

    草编用的是棕榈叶,摊主把撕好的叶片递给沈书允,一步步的教她操作,扁平的叶子渐渐变得立体,在缠绕折叠中变成一朵小花。

    教完之后,摊主告辞离去,临走前还不忘称赞道:“这位姑娘是我见过的学得最快的。”

    草编与雕塑有异曲同工之妙,上手并不难,难在创新。

    “您过奖了。”

    送走摊主,顾溪和大大咧咧的坐到了摊位上,沈书允笑问他:“这位老虎先生,你是要改行摆摊了吗?”

    他拍了拍旁边的小板凳,“你站着不累吗?快过来坐。”

    他们一个戴着老虎面具,一个戴着狐狸面具,手里还拿着拨浪鼓和糖人,坐在草编摊上,很轻易地引起了小孩子的注意。

    一个小男孩走上前来,目不转睛的盯着草编百灵鸟,就在他手要触到百灵鸟的时候,被一个妇人狠狠打了下手背,“不许碰!净爱些没用的东西!”

    小男孩触电似的缩回手,任由那妇人拉着他离开,顾溪和眼疾手快的拽住了小男孩的胳膊,“站住!”

    那妇人一愣,转身凶神恶煞的看着顾溪和,“你这奸商,是要碰瓷不成?”

    “没跟你说话。”顾溪和瞪了他一眼,将那只百灵鸟放到小男孩手里。

    小男孩战战兢兢的看了妇人一眼,低头道:“可是我没有钱。”

    顾溪和笑道:“不用钱,但是你要对这位姐姐说一句祝福的话。”

    小男孩喜笑颜开,朝着沈书允道:“那我祝姐姐长命百岁!”

    “嗯,长命百岁。”顾溪和转头看向沈书允。

    那妇人哼了一声,神色却有些动容,红着脸拉小男孩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小孩子涌上前来,笑容懵懂又天真,“是不是只要说了祝福的话,就可以挑一件走?”

    顾溪和慷慨道:“对,但数量有限,送完为止,先到先得。”

    孩子堆立刻沸腾起来,“那我祝姐姐笑口常开!”

    有个小女孩害羞道:“我祝姐姐早日觅得好郎婿。”

    顾溪和哈哈大笑起来,小孩子们的祝福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变得愈发离谱,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抱拳道:“我祝两位和和美美,天长地久,比翼双飞,早生贵子!”

    这都哪跟哪儿啊!沈书允的脸蹭的烧了起来。

    顾溪和轻轻拍了他一巴掌,轻咳一声道:“你这小子,瞎说什么呐,男女之间就只能有情情爱爱,不能有纯粹的欣赏吗?”

    但他心里已乐开了花,破格送给小男孩两个草编作品,“快走吧,傻小子。”

    小男孩占了便宜,嘴巴快咧到后瓢上了。

    他后面还有一排的小孩子,嘴巴都跟抹了蜜一样甜,变着法儿的想祝福词,实在想不出来,就夸她是天上的仙子,比嫦娥还美!

    沈书允笑得合不拢嘴,她还戴着面具呐,这帮小孩编瞎话都不打草稿的,顾溪和眼角余光时不时飘到她身上,唇边含笑。

    不一会儿,小摊被一扫而空,顾溪和将摊子卷起,挥手道:“收工!都散了吧散了吧!”

    沈书允乐了一晚上,腮帮子都笑疼了,顾溪和将草席和小板凳送给旁边的摊贩,拉着她去了另一个方向,“太热了,领你去桥上吹吹风。”

    桥横跨在小河中央,桥上挂满了灯笼,顾溪和倚在桥边,手扣在一盏灯笼上,弯起眉眼,“狐狸姑娘,人间的夜市,可有博你欢心一笑?”

    沈书允看着灯笼道:“何止一笑?我的脸都笑疼了。”

    “人间的欢乐还有很多很多,你尚未看过,怎可轻言舍弃?狐狸姑娘,这世上,还有很多值得期许的东西,你可愿意为了它们留下来?”

    沈书允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她低着头道:“可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世上,本不该有我的位置。我是个局外人,无牵无挂,孤身而来,悄声而走,这才是我该有的结局。”

    “不,当你嫁进王府,当你遇上我,当你用心对待周围的每一个人,你就不再是局外人。你有家人,有朋友,这世上有你的位置,也有人为你牵肠挂肚。人生四季,你已经孤零零的走过一次,上天既然给了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要孤零零的离开吗?”

    “周演,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沈书允不敢看他的眼睛。

    顾溪和将她的手腕朝上,腕上的黑线又深了几许,“噬心丸,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毒|药,我还是知道的,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沈书允哽咽起来。

    “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不就该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吗?”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眼前的阴翳悄然散开,周演的身影愈发清晰,沈书允不再隐瞒,“是画的事情,那些人想借我要挟你,约你去乾山老槐树下见面,他说会夜夜派人蹲守树下,只为等你。”

    顾溪和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先送你回府,解药的事情,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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