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并几个宫娥,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沈书允从瑞王爷身上拽下来,而后搀着她往外走。沈书允腿脚虚浮无力,好似走在云上,脑袋前仰后合。

    看到天边明月,她咦了一声,伸出手指头比划道:“怎么有两个月亮,不对,是三个,好大,好圆啊……”

    此时已酒过三巡,宴会上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沈书允的醉酒之态更是引来哄堂大笑,就连武宣帝也弯起了嘴角,晋王爷借着酒意打趣道:“瑞王妃用词精妙啊!”

    二皇妃以帕掩面,笑道:“瑞王妃终究是庶出的女儿,以‘大’和‘圆’这样粗鄙的字眼形容中秋之月,分明是没读过书。”

    二殿下点了点头,慢悠悠道:“白丁配傻子,天作之合。”

    又惹来满堂大笑,武宣帝望着顾溪和,眼里闪过一丝痛惜,那曾是他最骄傲的儿子,却敌三千里。他甚至认真考虑过把皇位留给他,可天不遂人愿,这个儿子成为了他毕生之痛!

    小五少时离京,自己身为父亲,亏欠他良多。但往事不可追,武宣帝只盼着他余生安稳度日。

    经历过夺嫡之争的他安慰自己道:小五痴傻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能保住性命。

    旁人对小五的揶揄与轻视,反而是一种保护。对于那些刺耳的言论,武宣帝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也是帝王家的无奈……

    人越多的时候,越是要注意表情管理。顾溪和肺都要气炸了,却不能发作,不仅不能发作,还得陪着旁人傻笑。

    纸鸢和万千默契地低下头去,今晚真是……太丢人了。

    沈书允的耳朵这时候倒是好使了,把那些讥讽的话听了进去,她生气的甩开宫娥的手,摇摇晃晃撑在梨花木椅上,指着二皇妃道:“我读过书、读了好多年!我还是研、研究生呢!”

    又是哄堂大笑,纸鸢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颤巍巍走到她身边,拉着她道:“夫人醉了,该回去了……”

    沈书允倔脾气上来了,甩着手道:“你别拽我,我不走!‘大’和‘圆’怎么就……粗鄙了!你没读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1)吗!我五岁时就会背了!”

    敦王眼睛一亮,“……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句气象雄浑,境界高远,妙绝、妙绝啊!”

    二皇妃面红耳赤道:“我、我从没在书上看到过这句话,分明就是你胡编乱造的。”

    晋王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沉吟道:“本王也没听过有此名句,可瑞王妃随口一编,就能吟出此等妙句,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啊……”

    他们都在说什么?沈书允睁大了眼睛,疑惑地望着他,“你也没读过书吗?”

    顾溪和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竟被王妃扳回一局。晋王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这次没有人大笑了,因为他们都没有听过这绝句,那句“没读过书”也像是在骂他们。

    “瑞王妃深藏不露啊,”武宣帝觉得今年的中秋格外有趣,他笑望着沈书允,问道:“这绝句既不是出自你手,又是谁人所作呢?朕很好奇。”

    沈书允晃了晃脑袋,背诵道:“你没听过王维的《使至塞上》吗?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众人瞠目结舌,这首五言绝句意境开阔,但其中的一些意象令人捉摸不透,听起来像是地名,但大周没有这样的地方。

    武宣帝沉吟片刻,又问道:“王维可是你认识的人?若有这般才子,当引荐给朕。”

    沈书允含糊不清道:“不、不认识。”

    武宣帝皱了皱眉,“既不认识,你如何能背出他写的诗?”

    酒劲又上来了,沈书允脚下一空,整个身子都好似飘起来。意识再度混乱,脑海里只剩下王维的名字,王维王维,好熟悉啊,她喃喃道:“好似在梦里见过……”

    说完,身子像纸片一样向后躺,纸鸢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皇后觉得今晚的局面实在荒唐,不忍直视,朝着纸鸢和万千挥手道:“还嫌不够丢人?还不送他们回去?”

    纸鸢连拉带抱的拖着她走,沈书允半靠在她身上,又看到了天上的月亮,笑着唱起了儿时的歌:“(2)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歌声还在继续,晋王和敦王对视一眼,当即离席追去,轻手轻脚的跟在沈书允身后,想听完剩下的词。

    沈书允越唱越开心,手舞足蹈,“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被七手八脚的抬进了马车,晋王和敦王听完之后,激动得握住了对方的手,“此作定能成为千古名篇啊!”

    回到马车上,沈书允紧贴着顾溪和唱个不停,唱完《水调歌头》,又唱《难忘今宵》,所幸都在调上,不至于让人闹心。

    月色温柔,顾溪和看着怀里的人,无奈一笑,醉酒的她与平时全然是两副面孔,那个笑容恬淡难辨悲喜的她,此时此刻像个要糖吃的小孩。

    他忽然一顿,沈书允看着装傻的他,也是如这般心情吗?

    唱累了,沈书允在马车里睡了一会儿,被抬回扶风榭时却又醒了,这时的她不再像之前那样闹腾,但依旧两眼迷茫,脸红彤彤的。

    房门关上之后,顾溪和将她抱到床上,为她脱去鞋袜,沈书允神情呆呆的,揣着手嗫嚅道:“你是谁?”

    顾溪和熄灯的动作一停,转过身来看她,但见她神情呆滞,失去戒备。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或可借此机会试探一二。

    他走到她身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是谁?”

    “沈书允。”

    果然是问什么答什么,顾溪和又问道:“就这一个名字?”

    沈书允歪着头道:“还有一个叫、石榴。”

    “十六?”顾溪和皱起了眉头,“可是某支暗卫的代号?”

    沈书允眼皮子在打架,但听到有人唤她乳名,便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的日子,眯着眼睛笑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六不好听,就叫石榴,能开花会结果的石榴……”

    “原来是乳名。”

    顾溪和松了一口气。

    “你可是天机阁的人?”

    “什么?”

    沈书允听不懂。

    顾溪和换了个问法:“天机阁,可有听过?”

    沈书允摇了摇头,有些不耐烦道:“什么东西?”

    她翻了个身,疲惫地闭上眼睛。

    顾溪和却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轻捏着她的肩膀将她从床上拽起来,神色郑重道:“王维是谁?”

    沈书允拖着长音道:“大诗人。”

    “你们是什么关系?”

    沈书允想了好一会儿,才拍着脑门道:“他是作者,我是读者。”

    她的眼里只有醉意没有其他,看向顾溪和时也是淡淡的。算起来,这是顾溪和第一次以最真实的模样与她两两相对,没有面具,没有隐瞒。

    虽然知道这样做很冒险,但今夜,他想任性一回。

    “遇见我之前,可有喜欢的人?”

    沈书允诚实点头,“有。”

    顾溪和身子一僵,脑海里闪过无数的措辞:母后十六岁的时候,就生下了他与四哥。她二十七岁有喜欢的人,不是很正常吗?

    他咬着牙点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心中仍有惊涛骇浪,头顶似有乌云密布。平复片刻后,语气变冷:“他是谁?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可有谈婚论嫁?”

    问句有点长,沈书允花了好长时间去消化,方磕磕绊绊回道:“初、初中同学,没、表白,没、谈婚论嫁。”

    “这还差不多。”

    “你现在可还想着他、念着他?”

    沈书允摇了摇头,抬手戳了戳他的脸,笑嘻嘻道:“现在是、朋友。”

    “不许和他做朋友。”顾溪和轻声命令她。

    沈书允皱了皱眉,略带不满地推了他一把,“你是谁?”

    顾溪和抬起手臂,抵住了她那双不安分的手,蹙着眉头,半晌方冷哼道:“我是你的夫君。”

    “哦。”

    沈书允迷茫的看了他一眼。

    “那你该叫我什么?”

    “夫君……”

    顾溪和没有喝酒,却因她的呼唤有了醉意,脸颊发热,喉间滚烫。那两个字他还没有听够,不忍放她睡去,于是伸手捏了捏她滚烫的脸颊,将她戳醒。

    “再说一次。”

    “……夫君。”

    顾溪和满意的笑了,可他还不尽兴,再次强调道:“你的夫君是谁?”

    沈书允却摇了摇头,“我没结婚,我是……单身狗!”

    顾溪和嘴角的笑僵住了,略带气恼地摇晃她的肩膀,语气却放得极缓,“沈书允,你给本王记住了,你的夫君是我——顾溪和,说,顾溪和。”

    沈书允像只牵线木偶,讷讷道:“顾、溪、和。”

    顾溪和眉头舒展开来,语气愈发温柔,“本王最后问你一遍,答对了就去睡觉,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沈书允此时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光影,一闪一闪的,像一群萤火虫,又像是一片灯笼。他的影子也亮晶晶的,像老旧电视机闪烁的雪花条纹,她忽然傻笑起来,指着顾溪和道:“你是……周演。”

    顾溪和心神一震,沈书允再也撑不住,完全失去意识,头倒向一侧,睡着了。

    他叹口气,托着她的脑袋将她放到床上,没一会儿,耳边就响起了轻柔的打鼾声。顾溪和熄了灯,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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