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回去的路上没再出什么差池,只是委屈了顾溪和,在外人面前,他又戴上疯子的面具,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
秦乐川不愧是生意人,嘴皮子很溜,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随便抛出一个话题,都能引起周围人参与的兴趣,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
他与洛神医颇为投缘,二人驾车途中话没断过,从陈年旧事聊到了今年药材涨价的事情。只是这熟稔之中又带着针锋相对的意味,似敌似友,沈书允在一旁听得乐呵。
洛神医阴阳怪气道:“今年水患频发,药材歉收,疫病不断,秦三爷这一年想必赚疯了吧,赚的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他一直看不惯商人们囤货居奇,尤其像药材这种救命之物。名药生于山中,乃是天地的馈赠,却被有心之人以低价囤积,高价卖出,以至于世有名药,却不能惠及众生。
秦乐川知他话带讥讽,也不恼怒。他和洛神医对药材买卖观念上存在很大的分歧,谁也说不动谁,后来的分道扬镳也与此有关。如今见了面,仍然争执不下。
他笑道:“洛神医此言差矣,寻常百姓只会在病急了甚至病得不能动了,才舍得去药铺买药,买的也都是最便宜最劣等的药。指望他们赚钱,还不如去喝西北风。我赚的都是达官贵人的钱,他们挥金如土,我辛苦倒腾药材,多赚些差价有何不妥啊?”
沈书允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听到这话却觉得心里刺挠,她坐在车里回道:“世道自古如此,穷人进药铺多为保命,达官贵人进药铺多为延年益寿。商人逐利,自然倾向于照顾大客,如此才能保证有钱赚。我只是想问秦先生,达官贵人的财富从何而来?”
洛神医微微一愣,没料到王妃会帮他说话,她不是天机阁的人吗,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见秦乐川久不接话,洛神医帮他回答道:“自然是取之于民,说到底,你赚的不还是万民的钱吗?”
秦乐川笑了起来,“这绕来绕去,又回到几年前神医与我争辩的话题上了。二位说得固然不错,可若不是我们这些逐利的商人,那些药材只会烂在山上,若无利可图,谁会费心费力地开药铺,这世上岂非有更多人因此丧命?”
“药材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的。”洛神医忿忿不平道。
秦乐川又道:“我理解神医济世救人的心情,但是除此之外,您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是不是?秦某固然可恶,可是秦某旗下的药铺也真真切切救过不少人。面对灾情,药铺也会酌情分发药材,灾民们哪个不是感恩戴德?我记得神医的师父乃是修道之人,您当知这世上无万全之策,知足者常乐。”
洛神医冷笑一声,“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没有你们这药材铺子就办不起来了,药铺当然要开,但不该由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把持。”
秦乐川也毫不示弱,笑道:“神医不会还想着做春秋大梦吧,你在岐州吃的亏还不够?还不足以令你寒心?”
师父在岐州吃过亏?
沈书允用眼神询问顾溪和,他目光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时洛神医和秦乐川打赌,花光积蓄在岐州盘了一间药材铺子,凡病患者可以免费取药,里面的药材,大都是洛神医带着农户猎户去山上采的。
按照与村民们的约定,因为药材铺不收费,所以农户上山采药也没有佣金,采来的药材由洛神医统一制药。这样一来,邻里守望相助,即使有病痛也无需负担高昂药费,也无需向药材商妥协。
前半年,村落还算和谐,但渐渐地,上山采药的人少了,拿药的人却多了。洛神医感觉事情不妙,提高了拿药的门槛,须由他号过脉确认病情后再分发药材,可是村民们不乐意了,抱怨声渐渐多起来,上山采药的人更少了。
药少人多,洛神医只好整日泡在山上,药材铺子只能交给村长和郎中打理。尽管事前嘱咐过,分发药材的时候要控量,但药材消耗的速度还是越来越快了。
后来他才知道,村长接管铺子之后,优先把药材分给他的亲戚,其他人来拿药需要对他略表心意,因这心意费低于买药的费用,大家不敢得罪村长,只好由着他去了。
洛神医在这场舌战中落败,仍死鸭子嘴硬道:“若非你从中作梗,那赌约我不一定输。”
秦乐川叹了一声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我那是在帮你,若非我及时放出高价收购药材的消息,你怎能看清那帮人的真面目,只怕还傻傻地早出晚归,给别人做嫁衣呢。”
自从他放出高价收购药材的消息,村民们又开始上山采药了,只是这些药材不再为药铺而采,而是进了秦乐川的仓库。村长更是联合他的亲朋好友,将洛神医的药材铺子占为己有,把铺子里的药材全都卖给了秦乐川。
秦乐川最后放出消息,只要有人能把洛神医活着绑到他面前,他定以百金相赠。醉酒伤心的洛神医一时间成了村民们争抢的香饽饽,谁都想得到他,在混乱的追逐中,他失足跌进河里,差点淹死。
最终还是被秦乐川救了上来,那群追他的村民被天机阁的人制住,五花大绑扔在了药铺门前。
秦乐川指着那帮人道:“神医输了,你看,这就是你为之鸣不平的人。他们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你,本质上,与我这种唯利是图的商人并无不同。人性如此,你还要坚持说你是对的吗?”
“是我做得不够好,”洛神医伤心归伤心,目光仍然坚定。他谢过了秦乐川的救命之恩,告辞道:“我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方法,这一次算我赌输了,但我不会放弃,秦先生,后会有期。”
“慢着,”秦乐川叹口气,将备好的盘缠送给他,“你辛苦采摘晾晒的药材,早已被换作金银,都在这里面了,算是物归原主。”
洛神医犹豫良久,终是接过包袱,“多谢。”
在岐州的经历让洛神医失望又无助,他意识到,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改变现状,他需要找一批志同道合的人。可这大周四分五裂,节度使各自为王,谁会在意百姓死活?
他像一片无处扎根的落叶,四处游荡,途中听闻五皇子在甘州退敌的消息,他才找到了方向,远赴甘州投军,成了一名军医,挽救了无数将士的性命。
他在甘州遇见了最好的殿下,最好的挚友。他在顾溪和身上,看到了大周的希望,愿意一辈子追随他。
马儿似乎嫌弃车上的人太吵,甩着鬃毛喷出一口热气,洛神医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望了眼天边的太阳,“秦先生,我还是那句话,我确然是赌输了,但我不会放弃,一定存在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会找到它的。”
秦乐川抬了抬眼,解下了腰间的酒壶,笑道:“洛先生是圣人,但这世上的大多数都和秦某一样,是俗人。大概要等所有俗人变成圣人,先生的愿望就能实现了。这壶酒,敬先生。”
洛神医毫不客气地接过酒壶,“秦先生的酒都是好酒,洛某不客气了。”
水火不容的气氛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他们又变回了多年不见的老友,秦乐川打趣道:“怎么每次见你,秦某都在做亏本买卖?上次我高价回收的药材,又折成金银赠予你了,这一来一去的,可是亏了三五番呢!秦某虽是俗人,却是诚心诚意地仰慕您。”
洛神医笑了一声,碰了碰他的酒壶,“道不同不相为谋。”
秦乐川微微挑眉,“神医这话未免说得太早,您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为了共同的道呢?神医觉得世人可渡,秦某却觉得人性本恶,渡无可渡,唯有以规则压之,武力镇之,财富诱之,美色抚之,方能使天下人安居乐业,这天下才不会乱。有些人注定生来愚昧,不值得先生付出心血。”
“管他呢,”洛神医这一次没有反讽他,只顺着他的话回道:“人生不过须臾一瞬,我只想从心而活,践行我心中的道,哪怕在中途倒下,我也绝不后悔。”
“秦某亦是如此。”
他二人不再争论,又变回了最普通的说笑问候,讲一些分别之后遇到的趣事。
沈书允坐在车厢里安静听着,顾溪和已经用羽毛笔把岐州之事简单写给了她,再结合这番谈话,她算是重新认识了洛神医。从前只知他醉心医术不问俗事,却不知他心中有大爱。
他所期待的天下是否存在,沈书允不敢断言,秦乐川的话也有其道理所在,这场争辩也许要在千年甚至万年以后,才能分辨输赢。那一天,旧人作古,往事如尘,只有日月见证这场争论。
无论如何,这一刻值得铭记,沈书允拿出了记录本,记下了他们的对话。
顾溪和疑惑地看着她,待她写完,也在纸上留下一行字:“寻常对话,有什么好记的?”
沈书允想了想,在他的问句下写道:“唯有思想的种子,能开出未来的花。”
而后又写下:“你的道是什么?”
她递给了顾溪和,等一个回答,顾溪和想了一会儿写道:“让你在没有战火的江湖里,安心记录历史。不辜负每一个追随我的人,守住他们心中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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