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救救我……】
微不可闻，濒临破碎的哀号无声地飘散在幽蓝的天幕中，沉重而绝望。
东大陆，沿海边缘的小城，麟趾镇。
冰冷的雨点大滴大滴坠打在青石板上，古意整洁的街道清冷萧瑟，更奇怪的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麟趾镇的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十字街道，最中心的地方，有一片巨大的坍陷。从边缘开始，坚硬的青石板寸寸龟裂破碎，裂纹越到中心就越是密集可怖，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束缚住了中央的少年。
少年十八九岁，皮肤雪一样白，甚至是失了血色一般的苍白。乌木般漆黑的长发四散在地，一根绣着炽金暗纹的灼红色发带隐隐约约被压在那泼墨长发下。
仿佛是坠落的雨滴砸痛了他的脸，纤长的睫羽轻轻颤动了两下，那一双深邃漆黑仿佛一望进去就会陷入的眼瞳睁开了。
落雨一点点冲刷掉了少年脸上的血污，一点点洗净了长久以来的沉灰落埃，原本干裂枯涩的嘴唇也一点点红润了起来。
那是一张俊美逼人，已经有了青年人明晰轮廓却仍存少年稚气，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虽然鼻梁高挺，唇红齿白，下颌线刀刻般精致，完完全全一副美少年模样，但少年躺在地上任雨拍打，看向深黑天幕的那一对眸子中，却满是茫然无助与死寂般的绝望。
那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瞳孔。
仿佛困兽。
他确实被困住了。
身上的黑衣华美精致，袖袍滚边下还有金线暗纹，此刻却破破烂烂，全身上下满是被刀剑撕绞割裂的损口。
不过，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最致命的在胸口，一柄黑色的长剑贯穿了少年的胸膛，把他整个人钉死在地面。因为是咒术，解咒条件是只有别人才能拔出这柄剑，任何一个人。
不是没试过直接拔出这柄剑。只是一旦双手触碰到那柄黑剑，剑身上会迅速浮现出华美的金色咒纹，整个坑洞也会从地下升腾出巨大的金色魔法阵。一旦强行启动，身上不但会承受百万重力挤压，那柄剑也会一寸一寸刺得更深，坑洞自然也会因为重力一寸一寸坍陷，沉得更深。
剑身每刺入一分一毫，就是拆骨割肉，撕裂魂灵的巨痛。
不是没有想过能有一个人来救他……少年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丑陋，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这张脸上的笑容。
望了望纯黑而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少年缓慢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连五感都迟钝了的时候，雨好像不知不觉停了。
……不对。
虽然脸上没有雨落下了，但身上其他地方还是有雨打的疼痛感。雨声也是，砸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突然变重了。
少年睁开了眼睛。不再是漆黑的天空，而是一把油纸伞。普通的，在麟趾镇渡口随处可买到的，朴素的油纸伞。突然，伞面压低，左手边投下一片阴影欺近少年。
少年转动瞳孔，正好看见兜帽随着蹲下的动作滑落，露出了黑色斗篷下的脸。
檀棕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发尾是有些渐变的砂金色，虽然是天然卷但看上去却很柔顺光滑。
这种发色，应当是西大陆人。
但她的脸却是七分东大陆少女的温润如玉，三分西大陆少女的立体精致。
肤若凝脂，干净白皙，唇色殷红，五官像洋娃娃一般精致漂亮。特别是她的眼睛，同样是深漆般的黑眸，却不是少年那样死气沉沉的黑，而是明亮的，像是雨后黑夜的深海蓄满了倒映的漫天星辰银河水，漂亮极了。
当真是惊世绝艳的美少女了。
虽然这么一个相貌惊为天人的美少女，孤身一人出现在东大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港口城镇很是奇怪，但少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少女也是静静地看着少年不说话，过了半晌她弯腰把油纸伞轻轻放在少年身边，挡住了他的视线，为他挡住面前砸下的雨珠，然后戴上了兜帽，后退了半步。
在少女起身后退的瞬间，少年眼眸深处最后那微不可察的希冀光芒也骤然熄灭。
“对不起。”与娇小可爱的外表不同。
少女的声音像是冬日里流过森林山涧的冰泉，干净清澈，冰冷却又让人觉得十分凉爽畅快。因为油纸伞的遮挡，所以少年已经看不见少女现在是什么表情了。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所有人都一样，也不差你这一个……少年闭上了眼睛。
“可能会很疼。”少女接着说。
真的很疼。
只是轻轻被握住了，这极其轻微的移动却瞬间让少年的整颗心脏骤然收紧。
少年猛地睁开眼睛，五官不受控制地扭曲了起来。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掀开那把挡住他视线的油纸伞，昂起头睁大眼睛全力去看。
少女双手紧握着黑剑的剑柄，剑身上下已经浮现出了金色咒纹，身下金色魔法阵也已升腾而起，巨大而猛烈的风从地心旋绕而起，少女黑色的斗篷被吹得猎猎翻飞，兜帽再一次被吹落，檀棕色的长发狂蛇般乱舞。少年愕然地看着少女，少女却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黑剑，神色平静而又认真。
“唔……”少年眉头突然锁紧，他感受到剑刃的抽离了。
那巨大的疼痛感狂风暴雨般袭卷着他的精神力，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他紧咬他的下唇。咬破了溅出血了也咬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少女在黑雨逆流的狂潮中坚持着把黑剑一寸一寸拔出的身影。
明明那么娇小孱弱，却又是那么坚定而又强大。
痛苦凄厉的哀号划破长空，少年撕心裂肺的悲鸣惊碎了死寂黑暗的雨夜。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带着鲜血而出的黑色剑刃停滞在半空。下一刻，金色魔法阵轰然破碎，巨大的冲击爆发。
冲击爆发的前一秒，少女蹲下身想要双手抱头，却被拉进了一个怀抱。那个怀抱很大很有安全感，在尖啸爆发的瞬间，她听见了那个人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你。”
很久很久，世界重归平静。
少女感觉到少年松开了紧紧护住自己后脑的手，就下意识晃晃脑袋从那个宽阔的怀抱里出来了。
少女抬起头望天：“雨停了。”
少年也跟着抬头，雨真的停了。
阴沉的云幕已尽数散去，整个世界都明朗了起来。空气中所有污浊的尘埃都沉降了。入鼻的气息清新了不少，还有几束明亮的光线刺破薄云斜斜插入地下。
少年把视线收回来，再次投向面前的少女，她的目光在不远处的油纸伞上，似乎打算去捡起然后离开。
“你为什么要救我？”
少女抬起眼睑，看着面前俊美异常却面无表情的少年。他的瞳孔像是投进石子却泛不起任何涟漪的深湖。少女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头顶雨后的晨光，那双蕴满了星辰的眼睛直直往那深湖中看了进去。
“因为你向我求救了啊。”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柄剑只有别人才能拔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少年的眼睛里映出了少女逆光的身影，恍若神降。
但是只有她一个人拔出了那柄剑，只有她。
那一瞬间，惊鸿一瞥，万世沦陷。
突然间，少女平静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痕。
拔剑时都沉静如水的人此刻脸上居然有了不知所措的慌乱。
少年不知道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神情，但下一秒，少女抱住了他。
少年脸上一丝错愕被惊怔取代，继而整个人都木住了，身体僵硬得不像话。
少女轻轻地抱住他，一只手在他背后轻轻拍打：“不要怕，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因为音色的关系，语气还是冰冷冷的，但却是能听出来的温柔。少女发间清冷的松木檀香也让少年紧悬的心渐渐柔软下来。
“我……”少年眼前的世界突然模糊了，汹涌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他伸出手抱住少女的后背，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委屈都发泄释放出来一样。
“没关系了，没关系了……”少女安慰他，“对不起，刚刚一定很痛吧？”
“才、才不是因为那个……你、你没、你没错……”少年哭得很凶，却还是认真地抽噎着解释，“你……你不要、不要自责……”
“好好好，我不会自责的……”少女轻声哄着。
过了许久，少女见少年没什么太大的动静了：“不哭了？”
“……嗯。”长长的停顿之后，少年的脸后知后觉地红了。
少女放开了少年。她的脸恢复了之前的平静，除了几根翘起的额发，基本看不出刚刚经历的那些事。她看着面前原本哭得梨花带雨，现在因为迟来的羞耻而满面通红的少年。之前了无生机的瞳孔里，居然亮起了些微的光芒。
“你的剑。”少女把那柄通体黑色的剑捡了起来，递给少年。少年接过，垂眸凝视着，若有所思。等少年猛然回过神来时，少女已经捡起了油纸伞，正在抖落着上面的雨水。
“请问你的名字是什么？”少年连忙走上前去，右手一划，黑剑随白光闪没。少女没有回答，而是重新戴上了兜帽，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我的名字是夜归鹿！”少年大喊。
少女的脚步停住了。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少年问。
“西珀莉。”
少女转过身来，与少年遥遥相望。
“我的名字，是西珀莉。”
“西珀莉大人……”少年缓缓走近，“我，夜归鹿。自即刻起，愿成为西珀莉大人的剑，以身为刃，以血为誓。我愿以我的一切来保护西珀莉大人……”
少年身材瘦削高挑，深黑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头更显得少年成熟惑人。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少年走到她面前，竟是生生高了一个头不止，少女目光平视之处只看见少年白皙深陷的锁骨，抬头往上，是修长的脖颈，最后是那张俊美至极的脸。少年看着少女，对视半刻突然单膝跪地，满是虔诚。
“生生世世，永不背弃。”
少女安静地看着他。
“我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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