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的冬天要比南荒要冷些,却没有北荒骇人,是凡人可以忍受的程度。

    于是,在西荒最肥沃的土壤上,诞生了一座城池——郦州。

    郦州没有王族,只有所谓望族,而望族之中,当以闻人氏为首。

    闻人于宵只穿了一身素色单衣,长身孑立在暗香池边,默然注视着冰层下的锦鲤。

    它们大多数已经被冻进了冰块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条还在不知死活的,慢吞吞地摇着尾巴。

    耐心耗尽,他烦闷地看向身后的屋子,“九香堂”的牌匾之下是一方实榻大门,耳边充斥着从那里边传来的呕哑嘲哳。

    “诶呦我说少爷,这天儿多冷啊,您还是先回吧,老爷这儿且得等一会儿呢。”

    管家黎叔低头哈腰的朝这位瘟神卖笑,闻人于宵却也破天荒的弯腰和他到了同一个高度上。

    黎叔没听见答话,一抬眼皮,看见的是一双能吃人的眼睛,吓得他一个踉跄跌到了地上。

    “黎叔,你说说,我爹他在干什么呢?”

    闻人于宵直起腰来淡笑着问他,眼睛里晦暗不明。

    “这、这、许是听曲儿呢吧。”

    黎叔跪趴在闻人于宵脚下,即便是他这个跟了老爷一辈子的,也绝不敢得罪这个瘟神。

    闻人族能降得住鬼,却除不了魔。

    “哦?是吗?”

    黎叔抖着身子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闻人于宵直起腰,不再吓唬这只哑巴了的看门狗,转头继续盯着冰下还在挣扎的鱼。

    当然不是,年近古稀的闻人卯近来新得了些补药,正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宝刀未老,正在屋里磨刀霍霍向猪羊。

    哦不,是近来新送到他身边的,椒香楼的美人。

    美人们。

    或是觉得他的出身太过卑贱,

    或是觉得他的野心太过可怕,

    或是觉得他并不孝他。

    总而言之,半只脚迈入棺材的闻人卯觉得,他还能再搏一搏。

    随着最后一尾锦鲤被结实的冻进了冰里,闻人于宵转身推门而入。

    一旁的看门狗只是直起上半身向屋里瞧了瞧,又重新趴了回去。

    他的主人老了,没法为他撑腰了,他也就不敢再像从前那样“管束”这位“少爷”了。

    九香堂曾是名满郦州的司乐坊。

    此乐并非音乐,而是礼教。

    闻人于宵顺着门前被扔了一地的香裙暖被,一路看到了高高的五十五级阶上。

    在那个不知坐过多少位闻人家主,不知参与过多少次动辄国本根基的大事的地方,如今正上演着极尽香艳的一幕。

    烈火们簇拥着一根干柴,这场面在闻人于宵看来,极具讽刺,又甚是滑稽。

    被文人墨客奉为世间瑰宝的几种乐器,如今正被焮天铄地的娇火们用极香艳的姿势传出呕哑嘲哳的靡靡之音。

    “都说,人老了底线就会降低,更会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举动,我以为,闻人家主断不会如此。”

    闻人于宵站在阶下,戏谑地品评着太师椅上的这位还没从极乐之地脱身的闻人卯。

    “还是我太年轻,竟不知曾经满堂礼教,宝相庄严的地方,如今也能变成您享乐的淫池。”

    “孽障,你你你,谁给你的胆子敢不经通报就擅闯入殿的!”

    闻人卯终于从他的温柔乡里清醒过来,他一面狼狈地穿着衣服,一面还要啐两嘴闻人于宵。

    椒香楼的美人儿们也识相地整理好衣衫,低头迅速退出大殿。

    还有个胆子大的,路过闻人于宵面前时还妄图在他身上拂袖蹁跹一番,幸好有个聪明的一把将她拽走。

    闻人于宵只是不着痕迹地掸了掸她碰过的地方,刺鼻的香气仍然弥散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怎么?如今我是闻人族唯一的男丁,想必,家主是不会怪罪我的。”

    闻人于宵提步拾阶而上,阴鸷的眸子直直盯着闻人卯。

    “哈哈哈哈哈哈哈,”仿佛刚才那个声色犬马的男人只是幻觉,闻人卯吐纳两个来回,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顶着那张闻人于宵恶心透了的脸,指着他的鼻子继续呵骂道: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只狗,敢在我面前撒野了?

    说罢他又一副食饱餍足的模样,倨傲地笑了起来。

    “你放心,你不会是我唯一的孩子,即便他们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这个杂种。”

    他想说他老当益壮,他想说他宝刀未老,他还能征服那么多年轻的姑娘,再生一个、再生几个,都不是难事。

    可这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闻人卯喉头一梗,先吐了口血。

    “你是说那些椒香楼的姑娘?”

    闻人于宵停住脚步,眼神戏谑:“我记得,你不认我,不管我,就是因为我的生母是个地位卑贱的丫鬟。”

    “如今,狎妓的孩子倒能入你的眼了?”

    闻人卯抹去嘴角的血,拍着太师椅的扶手继续吼道:

    “不论是谁,都比你这个不孝不悌不忠不义的杂种强。”

    “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闻人于宵突然开始发笑,他弓着腰笑,笑得很大声,好像觉得不尽兴又跌坐在台阶上继续笑。

    俯仰之间,状若癫狂。

    闻人卯被他的妖异形容吓得噤声。

    在他眼里,这个儿子比他降伏过的最厉害的戾鬼还要恐怖。

    他刚才明明在骂他,他又为什么要发疯似的狂笑?

    闻人于宵在嘲笑他自己。

    他嘲笑自己竟然期冀过这个男人的疼惜。

    他嘲笑自己竟然珍视过这个男人的施舍。

    他嘲笑自己竟然向往过这个男人的认可。

    在郦州的这十七年,像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你、你这个疯子!我要杀了你!”

    闻人卯从暗格中取出匕首就要起身,突然膝盖一软,一头栽到了地上。

    “急什么,都会死,不过,人多才热闹嘛。”

    他祭出一张黄纸符咒,凌空结印,符咒跟着动作燃烧起来。

    隐身在屏风后面的人们被迫现形。

    他们各个以衣袖遮面,像是哪家的相看夫君的小姐。

    可是被相看的“夫君”闻人卯,已经僵在了地上。

    他只知道自己一世经营的清白名声,彻底毁了。

    这些在屏风后听了不知有多久的人都是世代效忠闻人一族的股肱之臣,他们被一封无头秘文引来的九香堂,又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好奇,隐在屏风后,窥探着闻人族高高在上的家主,和他不为人知的肮脏秘密。

    “既然人都到齐了,说说看吧,父亲,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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