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关于容貌的蔑称,阿丑。

    确实,她很丑,她的脸上生来就长着一块从左额角一直延伸到脸颊的黑斑。

    因为这块黑斑,她成了家里的赔钱货、方相氏托生,卖是卖不出去的,即便是送去给人刷恭桶,人家都嫌晦气。

    阿丑被扔到后山怪林里等死,不过好在她有一副好嗓子,明亮的哭声引来了一个大叔。

    当然,那时的她尚在襁褓,这些都是长大后那个大叔讲给她的。

    大叔名叫南昆,是一个年过半百,举着悬壶济世牌匾的游医,他是个好人,把她捡了回来,当亲闺女一样养在身边,七年来他虽然挣得不多,但胜在医术高明,广交善缘,所到之处总会有人愿意接济他们,虽说日子过的清贫了些,但总还是食能果腹,衣能弊体的。

    但这个世道,好人总是短命。

    因为一场时疫,南昆带着还是小萝卜头的阿丑徒步跋涉了六个日夜,来到这个陌生的郦州,寄住在伽蓝寺里,和众多僧侣一起救助这些苦难的百姓,她还在住持,一个法号上清的方丈的教导下学会了一句佛语。

    渡人渡己。

    还没来得及悟出这句梵语里更深的意味,南叔先一步死在了阿丑七岁那年的寒冬里。

    阿丑是一个经常会被别人扔掉的东西。

    她的父母扔掉了她,如今,南叔也扔掉了她,驾鹤西去。

    按照南昆的意思,阿丑应该找个地方将他一把火烧了,然后努力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可是他想多了,她实在是没什么本事。

    伽蓝寺不能长久地收留她这个女娃娃,阿丑拒绝了上清方丈的超度礼,用草席裹住南昆的尸身,将他拖到郦州最热闹的巷口,跪在地上,用石头在面前的地上歪歪扭扭写下四个大字。

    ——卖身葬父。

    对不起了南叔,这是我唯一能活下去的法子。

    凭着这张丑得出奇的脸,阿丑成功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窑倌、人牙子,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喜该忧。

    不远万里前来,只为一睹她这张方相氏托生的脸的人不在少数,可这么些人里却从没有一个愿意伸手的好人。

    也是,好人大约都活不到这个时候。

    即便用了许多草药替尸体除味儿,可这样一日日地挨下去,大叔的尸身已经隐隐有了腐烂的趋势。

    就在她打算要当街焚尸之际,一双锦靴踩到了她面前。

    彼时的阿丑还不知道,从今往后,她那本就坎坷的人生,将拐去另一重地狱。

    蛰伏的罗刹正在那里等待她的救赎。

    锦靴的主人是个穿着贵气,肥头大耳的公子哥,他掐住阿丑的脸颊上下摆弄了几下,又用他尖利地指甲抠了抠她脸上的黑斑,以防是她染的墨迹。

    “还真是个怪物,哈哈,好得很。”

    他大手一挥,阿丑被几个小厮连扯带拽地拉上了一架破落马车,上车前阿丑还极力挣扎着向南叔的方向望了几眼。

    南叔曾躺过的地方空空荡荡,阿丑还想说些什么,换来的只有一记手刀。

    她就这样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眼前是一间昏暗的小屋。

    被打过的肩膀传来钻心的疼,她轻轻揉捏着瘀青的地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骨一惊,猛地转头,膝盖不小心磕到桌腿上,桌上的盘子随着惯性翻了下来,兜头砸了她一身。

    没有想象中的烫,借着身旁,也是屋子里唯一的一盏白烛,她看了看粘在身上,传出阵阵馊味的黏腻汤汁。

    “你叫什么?”

    突兀地嗡声从头顶传来,阿丑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向后挪了一个身位,稍抬头,这才看清桌边还端坐了一个人。

    他是个和阿丑一样瘦小的男孩儿,借着微弱的烛光,她大着胆子细细端详着他。

    他有着比常人要稍黑些的皮肤,稚气未脱的眉眼,秀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颌,泛白的薄唇,嘴角还粘着一粒米。

    在阿丑端详着闻人于宵时,闻人于宵也放下了手里的碗,端详起她来。

    “真有够丑的。”

    讽刺的话剌在了阿丑的心口,她赶忙低下头去,抬起手试图遮掩自己左半张脸。

    她活了七年,这样的恶言恶语早就听习惯了,可不知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却感受到那种久违的惊慌与羞怯。

    “呵,难为老黎,找这么个怪物来恶心我。”

    闻人于宵嫌恶地瞥了她一眼,拿起筷子继续往嘴里扒拉白饭。

    阿丑鼓起勇气,拿袖子将脸上的汗水擦干净,重新抬起头来。

    “我叫……我叫阿丑,来郦州卖身葬父却被人掳走,醒来就在……”

    闻人于宵不疾不徐地动着筷子,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敢问这位贵人,这是哪儿啊。”

    闻人于宵向她的位置瞥了一眼,将吃得一干二净的碗放到桌上。

    “闻人府。”

    虽然年纪看起来和阿丑差不多大,但闻人于宵举手投足间就透露着两个字。

    稳重。

    他稳重地起身,稳重地走到她面前,稳重地蹲下身子,和阿丑平视。

    “以后,你就是我的奴才,丑奴。”

    因为离得太近,在她身上,闻人于宵清楚地闻到了方才那盘菜汤的酸臭味,还有混杂在酸臭味儿里更恶心的味道。

    阿丑也不敢告诉他,那是尸臭味儿,况且她确实已经有很久没洗过澡了。

    闻人于宵眯着眼睛,神色很是不悦。

    “滚去外面池子,把自己洗干净再进来。”

    闻人于宵转身向内室走去,阿丑答了声是,看着他逐渐模糊的背影,她突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忘了问。

    “我姓闻人,是你的主子,别的,你不需要知道。”

    像是早就知道她的问题,闻人于宵毫无感情的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那一晚,阿丑在池子里痛快地洗了个澡。

    那一晚,闻人于宵毫不意外地再次失了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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