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年后

    北冥奈川业都城

    “闪闪动鸣珰,初来烛影傍。拥头珠翠重,萦步绮罗长。静发歌如磬,连飘气觉香。

    不言微有笑,多媚总无妆。坐缺初离席,帘垂却入房。思惟不是梦,此会胜高唐。”

    一曲《戏题》哼得宛转悠扬,高台之上,有伶人随着曲调轻舞罗裳,素肌不污不邪,光洁的手臂覆着层蝉翼薄纱,犹若双栖雪鹭,带着宾客同泛扁舟,入浩波,只见得月影凄迷,磐声幽幽,转眼间惊觉伶人不知归处,徒留台上露华零落,暗香浮动。

    这是业都城最大的酒楼,阑珊楼,它坐落在城中最惹眼的位置,有着最巍峨的高度,最绚烂的光彩。

    阑珊楼八角构造,中空环梯盘旋而上,楼高三百尺,共一十九层,最底下是个圆形的白玉高台。

    不管从哪层的哪个角度向下望去,都能共赏台上唱念做打的优伶。

    而若是站在高台向上看,则正好能看见在十八层的位置,就在头顶正上方,倒悬着一株丁香树。

    一株永不开花,永不落叶的丁香树。

    宾客们人头攒动,项背相望,楼上楼下皆座无虚席,男女老少,只要身处业都,还能走两步的人几乎都在这个方寸之间。来得早的人们簇拥在高台下,来得晚的就攀在上层廊亭的栏杆上。

    他们像是发了疯着了魔一般,呼号着,欢腾着,只为高台上的名伶能在他们身上流连片刻。

    而就在阑珊楼外,皑皑大雪足能没过小腿,大街小巷的门户早早落了锁,只留下屋外高挂的两盏大红灯笼,为还未归家的人们引一段路。

    圆月高悬,翻飞的雪花在月光下显得尤为清晰,银白的仙子们伴着这一阙《戏题》,飘飘洒洒,连绵不绝,它们落在房檐上,灯笼上,门槛上,石狮子上,它们堆积成足足一拳厚的高度,微风拂过,再摔进地上的厚雪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响声惊动了一只伏在檐角的夫诸,它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从暗处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来,它凑到石狮子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它嘴里的石珠,见它没有反应,只以为它是只好脾气的狮子,便又铆足了劲儿想从它嘴里将珠子夺出来。

    四蹄一滑,可怜的小夫诸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雪堆里。

    从前的郦州是没有雪的。

    只可惜,这种事情,如今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了。

    一曲唱罢,和着经久不衰的掌声,台上的名角儿抬起玉手,款款卸下面纱。

    面纱之下,没有人们所期待的倾城之貌,有的只是他那不同寻常的雪白色肌肤,以及面颊上那朵夺目的朱砂幽兰。

    幽兰绽在他的血肉里,和他连做一体,凄厉的赤红色经脉一缕一缕地攀附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恍若地狱里的艳绝鬼怪重现世间。

    不等台下的人们惊惶出声,沉闷地撞钟声即时响彻奈川。

    伴随着十二响的钟声落下,嘈杂喧闹的业都城蓦然沉寂下来。

    这才是它本来的面目。

    一座活死人的孤坟。

    在诡异的寂静里,阑珊楼顶百尺飞檐之上,一名紫衣女子临风而立,夜里最明亮的圆月就悬在她的头顶,繁星于她而言也是触手可及的存在,可她就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立着,雪花落在她单薄的肩上,堆叠成了两座小山包,鸦睫被雪沾染如冰晶一般,随着每一次翕动,扑簌簌地落雪。

    “怎么不下去一起热闹热闹?”

    方才在台上闹过一出的伶人不知何时已经同她比肩而立,那朵绽得热烈的幽兰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顶着那张清俊的小脸儿,活脱脱就是哪家弱冠年华的贵公子,没成亲的那种。

    紫衣女子迎上他的目光,又在他脸上逡巡了一个来回,这才蹙起眉头回道:

    “太吵,我不喜欢,吵得我头疼。”

    她说着,抬起被冻得上了层霜的手揉了揉额头。

    “笑话,哪儿来的疼,你现在除了能看,能听,别的什么也感受不到,不然你也不会穿着这么薄的衣服上来挨冻。”

    男人手里攥着不知何时变化出来的一件厚实大氅,不由分说地将她裹了进去,宽阔的大氅衬得女子身形愈加单薄,像是女孩儿偷穿了爹爹的衣裳。

    她将小脸埋进了油棕的毛领下,暄软、暖和,那些她曾经体会过的触感,如今早已成了回忆。

    如果不是朝露和厌诃有心帮她,一个用梵灵珠给她当眼睛,一个不远万里跑到天池求听音螺给她做耳蜗,怕是如今她连看和听都做不到。

    想到这儿,她难得乖巧地将大氅裹紧了些。

    “感受不到冷不代表你不冷,你现在是仗着作为新神的躯壳足够强壮,但是如果你太不爱惜自己,神也是会生病的。”

    他看着身边瘦弱的姑娘,声音也跟着柔和了起来。

    她从没在他面前这样乖巧过,甫一如此,他便自觉有了身位神族前辈、兄长的觉悟,涌上几分怜爱之情。

    “如果不是您这位雪神驾临,我记得北冥的元月应该还没到下雪的时候吧。”女孩儿声音清冽,冷进了骨头缝里。

    乖巧只是一瞬的,怜爱也只是一瞬的,雪神羡云刚刚抬起的手就那么悬在她头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女孩儿没察觉到他的局促,抑或是不在意,声音没什么起伏,继续说道:“况且,每年你能玩儿得花样不就那么几个吗?无非是唱念做打一番,最后掐着元日的时辰揭面吓唬人,欺负他们记性差,第二年依葫芦画瓢地再玩儿一遍,年年如此,你也不嫌累。”

    羡云被打击得狠了,将失落挂在脸上,收回手时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封地有多无聊,小鬼你是知道的,你夏天不让我来,说是听不得雨声,冬天要是再不让我来玩儿玩儿,我就只能在北谕下雪冻我自己玩儿了。”

    他哀怨地背对着她坐在屋檐上,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落得更匆忙了。

    女子从暄软的毛领里扬起头,杏眸琼鼻,薄唇微启,一双墨蓝的眸子认真地盯着羡云:

    “我说了,以后不要叫我小鬼,我有名字,

    我叫奈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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