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规到时已是酉时,日薄西山,绛色的夕阳透过轩窗被拉成长长的一条,款款落在谢皎皎紧阖的眸子上,纤长的鸦睫随着呼吸规律地翕动着。
她靠在奈川的肩头,睡得很沉。
谢子规进门时险些踩到酒坛,他定住身,眼神顺着脚边东倒西歪的坛子一路看到谢皎皎的脚边,再向上,掠过桌上的狼藉,最终停留在她那张坨红的脸蛋上。
他正要开口,奈川先一步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满腹训诫的话被他压回了肚子里,他皱着眉头绕开地上的酒坛来到她二人近前,向着奈川微微颔首。
“我已经喂她吃过解酒药了,她现在睡得沉,就让她多睡会儿吧。”
奈川低声说着,又轻手轻脚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放到了谢子规的肩上。
“多谢,给姑娘添麻烦了。”
谢子规长臂揽在谢皎皎的腿窝里,将人打横抱起,谢皎皎就着动作不清不楚地呓语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没有,该我谢谢你们才对。”
肩膀清闲了许多,奈川只觉得眼皮很沉,瞌睡上头,抬手锤了锤太阳穴,起身还想送送他们。
在谢子规担忧的目光中,向来端得四平八稳的鬼神大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还没挪出半寸,肩膀一歪,又摔回了椅子上。
奈川恍惚片刻,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醉了。
“诶!”谢子规作势要去扶,险些把怀里的亲妹妹给丢出去,好在谢皎皎扒他扒得紧,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皱着眉头,两厢权衡,僵在了那儿。
“你自己还能回上头吗?”
似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失焦的眸子疑惑地望着他的方向。
眼前有两个青衣公子,还一晃一晃的,晃得她头晕。
怀里的谢皎皎似是不满他的聒噪,哼了两声,搁在他脖子上的手扒得更紧了,谢子规瞧瞧怀里这个,又瞧瞧对面那个,对着这两个醉鬼,深深叹了口气。
奈川似是在这口深叹中找回了一丝清明。
“你是说十九楼吗?”
谢子规下意识去看身后,好在奈川说话声音不大,奴仆也都被厚厚的罗帏隔在外厅,该是听不到的。
“没问题!”
奈川的心情莫名雀跃起来,声音也带着俏皮感,她高举起自己的右手,像是讨糖吃的小孩儿,在头顶晃着。
谢子规看着她高扬起的那张娇俏的小脸儿,又定神于那眼尾的一抹嫣红,直直烧进了心坎。
这样的奈川,多少有些不真实感。
他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那……阿灯,我、我先走了。”
谢子规难得大着胆子唤她阿灯,话落,又脸红耳热地瞥她的反应。
奈川保持着脸上盈盈的笑意,放下右手,幅度颇大地点了两下脑壳。
谢子规步出云梯时恰好遇上迎面而来的何远,他大致交代了下奈川的情况,便带着谢皎皎先行离开。
九霄站在二楼栏杆旁,手里拿着白面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眼神从那个青色男人的身上收回来,又顺着转梯向上看去。
待到何远滚着轮椅来到“夜雨听荷”时,眼前除了些许残羹冷炙以及一地的空酒坛外,再没有什么人影。
奴仆们面面相觑,表示没人看见那姑娘离开。
何远敷衍几句,只说她轻功高强,许是没走寻常路。
他也没敢再往下编排,因为他也不知道在九楼这种不上不下的地方,她是怎么离开的。
对于这位楼主,她身上有太多秘密。
不过他可没兴趣知道这些。
何远眯起眼睛瞧向那扇大敞的窗子,小几上摆着一根摇曳生姿的白烛,橙黄的灯光暖了这间冰冷的屋子,他瞧着那一点如豆灯火,无奈地摇了摇头。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阑珊楼楼顶的脊沿上,伊人对月而坐,樱唇稍启,婉转哼吟,是前朝《月出》的调子。身边掠过的鸟雀小影在她身上头上有深有浅的小影,天空也跟着遥远了起来。
夜是破的。
黑色绢绸破了个小口,从里面透出白光,形成一个弯月的形状。
落下的碎片化作盈盈白光,洒满了整个业都城,而她,只是不幸被最锋利的那几块碎片扎伤,而那伤口,恰巧在胸口罢了。
好在,她不是凡人,她是鬼神,是五感尽失,与天同寿的鬼神。
等明日金乌破晓,她又是那个尽职尽责的业都城主奈川。
而今夜,她只想抛弃一切,去当片刻的初月,将这曲本该在他生辰献上的《月出》补给他。
青梅酒酿在手,却再也尝不出味道了。
但她知道,它曾是甜的。
次日,秋高气爽,云淡风轻,两只丹鸟顺着十里长渠扶摇直上,一路向西而去,它们将胸口贴在水面上,任翅羽拍打起片片浪花,击水声不绝于耳,惹得一路百姓循声向渠中望去。
火似的两团拐了个弯,褪去方才的嚣张气焰,安安静静地落在了地上的一块金色牌匾上。
“三弄赌坊”四个大字,带着苍劲的笔力,憋屈地趴在地上吃灰。
这里向来是西城最热闹的所在,但却也从未有如今日这般喧嚣。
所谓喧嚣,都集中在它门外那一亩三分地上。
看客们围做一圈,生怕错过了这场难得一见的闹剧。
人群中央,十个打赤膊的阔膀大汉负手站作一排,张眉怒目,在他们身前则摆着三张太师椅,上面坐着三位锦衣华服的公子。
左边那个衔着水烟袋懒懒散散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右边那个手持素面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扶手上,居中的那位则拿着白帕细细磨刹着手里的剑刃。
而就在他们正对面,一个身长不足四尺的瘦小男人立在门前,他穿着一袭缎面黑袍,右手拄着一柄蛇头拐,面色阴翳,身后站着有两个手持长鞭的莽汉,而莽汉背后,则是被砸得一片狼籍的赌场大堂。
想他章老板盘踞西城数十载,还是第一次遇见敢砸他场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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