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诃驻足樱桃树下,从土里翻找出几颗还不算太烂的落果,用袖子摩挲几下就放进了嘴里。
“我说这么甜的樱桃你就给这么扔到地上,谢大公子,你也太奢侈了吧!”
谢子规三步并作两步迈出前庭,正瞧见院子正中负手而立的这抹红。
“言兄!”他止步阶前,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消失多年的男人。
厌诃随着抬起头向他这处看过来,眼神落在谢子规嘴上的两撇胡子上,立即咧开大嘴笑将开来,就连嘴边儿黏着的那点儿红色果浆都被他笑到了下颌上。
“我说老弟,你这什么打扮?十年未见,你这都快老出四十岁了吧!”
谢子规被他戏弄一场,也没回他,他拎袍拾阶而下,走到厌诃跟前。
厌诃这才发现他笑早了,他知道谢子规这十年过得辛苦,却没想到能这么辛苦,活生生把一个三十郎当岁的青年人熬出了疲态。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从前能溢出星河鹭起的风发少年郎,如今却硬生生熬成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池。
厌诃打量着他的同时,谢子规也同样在打量着厌诃。
“十年未见,言先生当真……风采依旧。”
无论是神情,脾性,抑或是这张与记忆中并无二致的脸,甚至是如今穿的这身红衣,当真是丁点儿未变。
所以他在见到厌诃的那一刻才会生生止住步子。
那一瞬,他真的以为自己遇见了十年前的那个言和。
“害,这是我们家族的一项特殊本领,”厌诃也没打算藏着掖着,他先跑过来和谢子规拜会,本就是为了先给他铺陈一番所谓“特殊家族”的“特殊本领”,譬如容颜不老,譬如长生不死。
也譬如呆会儿奈川将要给他表演的那出起死回生。
“特殊本领?”谢子规果然蹙起眉头,不解地问道,“什么是特殊本领?”
“啊,这你得听我好好说道说道,我们家呢不在业都,而是在一个叫南冥的地方,那儿有很多能人异士,每个人一出生都会有一项特殊本领,但怕被别人当作怪物,我们就一直都藏着掖着,一般人我们都不告诉,”厌诃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一段,又从地上捡了两颗刚掉的新鲜果子攥在手里磨蹭,“不过我看你是个好人,索性告诉你也无妨。”
谢子规琢磨一阵,将这套看似简单的逻辑艰难消化下去,颔首应道:“言兄但说无妨。”
院里明里暗里的卫兵被撤了下去,只剩他们二人。
厌诃向四周逡巡几圈,这才抱起胳膊,开了他的尊口:“你先猜猜,我这十年都干啥去了?”
如果奈川在场,指定要给他一个爆栗,奈何面前立着的是谢子规,他低眉垂眼,缓缓摇头:“不知道。”
“我当然是回南冥去了!”对于谢子规的不开窍,厌诃恨恨地跺了跺脚,
“那你再猜猜,我回南冥干嘛?”
谢子规沉下神色,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从他早已贫瘠的大地上破土而出,发芽展叶,开花结果。
果实殷红,红过那土里烂熟的樱桃。
他下意识动了动喉咙,斟酌半晌,还是将那棵看不见的果实收回了虚无。
“当然是去救我妹子了!”厌诃忍不了这个闷葫芦,把他此行的目的给吐露出来后全然不管已经冻在原地的谢子规面色有多么的骇人,只是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新编的故事里。
“那……结果如何?”不待厌诃再问,谢子规先一步问道。
“废话,要是没把她救回来,我为啥还要费劲跑回这个鬼地方。”
谢子规只当他是不喜欢百里元珩建起的中都,故意夸张的蔑称。
而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人知道,中都也好、业都也罢,都是实实在在的”鬼地方”。
——鬼居住的地方。
“那她……”谢子规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难得有这么强烈的情感波动,像是挖通了一眼死泉,正泊泊向外涤荡着一道又一道的纹路。
“啊,她去找谢皎皎了,”厌诃向门外指了指,谢子规抬脚要走,又被他拦在了身前。
厌诃用手背擦了擦嘴边儿的果浆,而后定定对上了他的眼睛。
难得一见的正色。
“十年前那个千灯已经风光大葬在松香山,待会儿你看见的这个,只是恰好跟她长了同一张脸,恰好脾性与她相近的,我亲妹子言清,”说罢,他大手擎住谢子规的肩膀,附耳低语,“南冥的事是辛秘,让你知道是因为我们信任你,也只信任你,我劝你不要节外生枝,知道的人越多,她越危险。”
谢子规垂下眼皮思索半晌,将方才的一腔热血妥当安置后,这才点头道:“知道了,这件事我不会再提,言兄放心。”
厌诃努了努嘴,没再说话。
他口中的危险,在谢子规眼里怕也只是,若奈川死而复生的消息传播开来,她会被业都百姓视作异类,群起攻之。
但这些动静,千年前她早已受过比这残忍过百倍千倍,即便真走到重演那日,她左不过是瞧一场荒唐事,然后一笑了之。
他真正想要让他知道的危险,其实远不止这些。
昭王本就不得民心,若阑珊楼主重现北地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再看看自己屁股底下那张还没坐热乎就要拱手让人王座,保不准就要直接穷兵黩武,剑指北阁,到时两方兵戎相见,业都也将重新沦为一座炼狱血城。
这也只是其一。
其二则是……
战乱所带来的是众人身上供出的源源不止的浊息,浊息肆虐,灵气枯竭,到那时,就真的把奈川逼上了那条路。
那条已经被六位神祇选择的,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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