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一夜。
彼时已是三更,沿街医馆早就闭门歇业,谢子规敲问几家无果,只好带她以最快的脚力回了谢府。
他坐在马上,耳畔是迅疾的晚风,身前是奈川冰冷的身躯,他早已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只知道努力倾身将她裹挟住,不住地对她说,对自己说。
“就快到了。”
“再坚持一下。”
可眼前的街却像是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同样的街景不断地来了又回,阙月高悬在头顶,月旁那些难以察觉的地方是星斗阑珊,他向着星河无数次期盼祷告,若世有神明,他愿意以自己十年寿命换她无虞。
这世上确有神明,只不过恰巧就在他怀里睡得昏沉。
医者不得自医。
谢子规回到谢府时已经几近五更,年迈的白须老头被人从被窝里薅了起来,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坐到奈川榻前,一双昏花老眼努力瞧了半晌才瞧清榻上躺的是个姑娘。
老头在她的手腕上搭了片刻,又随手拔了自己的一根胡须放到她的鼻底测她的鼻息。
“涂老,她怎么样?”谢子规看不清他手里的东西,可看他面色如常,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一半。
她的伤口被及时处理过,这血洞虽大却也只是伤在手掌,按理来说不该有什么大问题。
“这……”老头转头看着身后期待已久的谢子规,难得肯动脑子去斟酌合适的词藻。
“少爷,小老儿不是神仙,这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早些下葬,给这姑娘留下最后的体面吧。”
在老郎中的眼里,奈川脉搏气息皆无,触手冰凉,是死了许久的征兆,可稀奇的是她的皮肤却依旧富有弹性,也没什么异味,趁这种时候赶紧入棺下葬方便很多。
想到这儿,老郎中还想在劝劝,话还没出口,面前立得稳当的谢大少爷竟突然摔了下去。
在不省人事的谢子规和已经凉得彻底的不明女子之间,谢家人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谢子规,所以等厌诃闻讯赶来时,呈放奈川的屋子里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九霄蜷缩在地上一角,膝盖抵在额头上,双手握拳,一下一下锤在自己的脑袋上。
厌诃没管他,先伸手摆弄了两下奈川精致的小脸儿,又瞅了眼她那只被包成一个粽子的手,这才凉凉地分眼神给到九霄身上。
“你就是九霄?”
手被人握在半空,九霄抬起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儿,眼泪把血污冲成了一道道的线,横七竖八地画在他的脸上,和着大大小小翻出来的伤口,样子很是滑稽。
只可惜,在这种节骨眼上,饶是天上地下第一不靠谱的厌诃也实在是笑不出来。
“你是谁?”九霄哑着嗓子,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吞刀子,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我是她哥,”厌诃指了指床上的奈川,“小子,哭够了吗?哭够了就起来,走了。”
……
谢子规苏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他蓬头垢面地夺门而出,看到的是沿街十里的白。
百姓们并不知道这个前任花魁的殡仪为什么会配得上这么大的排场,只当是哪个贵家子害了相思病,豪掷千金也要送她这最后一程。
可惜棺椁盖的严丝合缝的,纵使他们好奇里面人的真容也没法一睹风采。
送葬队伍浩大,九霄扶棺,身后是何远,推着何远的彭欢,还有程宁晚、严辛以及曾唤她一声师父的几位姑娘,厌诃身上的那件红衣多少有些煞风景,就远远缀在队尾,冷不丁瞥见人群里的一个熟面孔,就转身出了队伍。
“醒了?”谢子规看着那支棺椁发呆,被身后突兀的声响惊回了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抱臂站在他身后的厌诃。
谢子规心火攻心,嘴唇干涸开裂出血,人也显得颓靡,眼底更是一团乌青,简单的两个字他却像是深思熟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听懂他的问题,抖着唇问道:“这是要送她去哪儿?”
“松香山,何远说他之前在那儿盘了一块儿好风水的地,本来打算百年之后给他自己的,没想到先被她给占了。”厌诃神情平静,就像是在诉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起码绝不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见谢子规魂不守舍的样子,作为这段戛然而止的孽缘的缔造者,厌诃难得有了点儿道德心,打算亲手给这个孽缘一个了结,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一起去送送她。”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松香山的,好像上一刻他还在承徽道谢府门前,下一刻他就到了松香山上,面前是一座新封的坟。
坟前有一座石碑,碑上五个大字。
——阑珊楼千灯
这一切都来得轻飘飘的,他与她相识于元月,葬她于九月,算起来他们不过相识了八个月,两百余日,却又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别想了,她已经走了。”
厌诃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嗓音深沉,”谢子规,该往前看了。”
说来也巧,当时他下意识向正前方看去,落眼之处刚好是一位姑娘。
姑娘是偷偷跟着谢子规来的,没带婢女,修身立于一株开得甚好的桃树下,眼含桃花地偷偷瞧着他。
这位姑娘名叫秋清弄,后来也如愿成了谢子规的夫人,成了谢秋阮的生母,也因此死在了次年的寒冬。
当然,后来的这些事奈川都是从九霄和厌诃那边听来的,对于这位姑娘她着实没什么印象,只是依稀记得她眼尾好像有一颗泪痣,生来就是我见犹怜那一挂的。
这样想着,奈川不着声色地抬手搓掉了自己右眼眼尾那颗用炭笔点上的美人痣,而后状作无事地多夹了几筷子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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