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佩, 你就吃了吧。”
德妃声音里含着警告,不容置疑的冷。
鸣佩抬头,眼睛里都是泪, 好似这一句话让她陡然失了主心骨, 泪珠子顺着煞白脸颊滚落下来,好不可怜。
她扭头看向一旁太子, 太子却只沉着脸看着谢嘉仪。而被太子死死盯着的谢嘉仪,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混不在意的样子, 摆明了她就是要看别人不痛快,谁能耐她何。她此时就噙着不怀好意的笑, 一会儿看看高升手里粉色海棠糕,一会儿看看面色惶惶的鸣佩。
这一刻鸣佩心里对谢嘉仪升起了无限的恨,这样高高在上, 只因自己一时不痛快, 跟长春宫跟太子较劲, 一句话就毁了自己一辈子。
他日她必要登高位, 让谢嘉仪为今天付出代价。
鸣佩看似镇定伸向盘中糕点, 但摸到的那一刻手好似摸到了毒蛇,一缩!感觉到德妃的眼神愈发冷厉,她哆嗦了一下, 又重新伸手,慢慢地放进嘴里, 和着泪吃了进去。旁边陈嬷嬷等人却不放过她, 瞪眼看着她一点点吃下去, 吃干净。
鸣佩就这样吃着,每一口都是恨。
谢嘉仪就这样看着:什么张贵妃,什么大皇子, 通通见鬼去吧。她就耐心地等着,海棠宫的人虎视眈眈看着,鸣佩只得吃完这一小碟点心。
结果谢嘉仪还不说走,反而似乎对旁边乌木几上的紫釉瓷瓶发生了兴趣,看得那叫一个细致,还屈指轻轻敲了敲,问旁边宫人:“这是钧窑出的紫釉吧,倒是很少见这种茄皮紫能烧得这么好的?哎,那个也不错,你搬过来给我瞧瞧。”
德妃鸣佩心里都跟火烧一样,多拖一会儿,鸣佩这身体就多毁几分。再晚一些,真是吐都吐不出来了!
此时谢嘉仪每句话每个动作在她们眼里都变得无限慢。德妃真是恨不得把那个摆出紫釉瓷瓶的宫人直接打死,谁让摆这么个花瓶的!
她笑道:“郡主喜欢,带走就是,库房里还有一套,一会儿本宫使人都给郡主送去。”
谢嘉仪啊了一声,这是急了。但她就不走,她笑眯眯摆手:“我不要,娘娘知道我,就这会儿起了兴致,赶明儿估摸就不喜欢了。”说着还吩咐:“既然娘娘说有一套,那你们都搬出来给我看看!”
一句话差点没把德妃气死过去!
这不光没送走,还给留下了!
鸣佩的脸已经是一片绝望的惨白。结果谢嘉仪居然好心看了鸣佩一眼,还说:“看你脸色差得很啊,是糕点不好吃吗?太干?”说着还关怀道:“你们这些伺候的没眼色啊!还不快拿水给鸣佩姑娘把点下往下送送,我瞅着都噎在喉咙了,噎得脸都青了。”
陈嬷嬷还帮腔,“娘娘你看,我家小郡主就这脾气,不记仇。这转脸就忘了这糟心奴婢惹她生气的事儿了。”说着还特别慈爱地摇了摇头,好像再说,“我家小主子就是这么心善”。
看得德妃鸣佩快把牙咬碎了,咬出了血。
结果谢嘉仪真还顺杆爬:“我这不是给太子哥哥面子,说不定以后这就是我小嫂子了。”说完还“呵呵”了两声。
这下子连太子在内脸色都愈发不好看了,徐士行看向谢嘉仪的眼神仿佛含着火,又仿似带着冰刀子。但谢嘉仪根本连一个眼风都不给他,爱瞪瞪去,她只搓着手兴致勃勃看长春宫人搬来的这套紫釉瓷,真是高矮胖瘦,各有趣味,连上面的纹路都处理得好。
本来是为了拖延时间,没想到还真让她看出味道来了。谢嘉仪心说,果然品味这个东西就是需要把时间慢下来,有用小火慢慢煨着的耐心。看看,她这么一耐心,品味就出来了,品出了工艺的美感。
啊,真是让人想赋诗一首!可惜她不会,可惜会的陆大人不在。可惜可惜,这么一个有感悟的时刻,不能用诗词记下来还是来句大俗话吧:
天道有轮回,我今笑看。
长春宫里人人都能看出来郡主这会儿心情不错,更能看出来不管是他们长春宫的主子还是东宫殿下,这会儿心情都可坏接下来的差又要难当了,主子气得睡不着,今晚值夜的倒霉了
德妃强笑道:“外面起风了,眼瞅着云都黑了下来,只怕好一场风雨要来。”这是提醒郡主贵体,趁着风雨未来,该走了。
这人坐下,怎么还送不走了呢!她甚至茶都端了两回,端茶送客,这个郡主有没有点眼色呀!
别问,问就是没有。
谢嘉仪还跟着点头:“好大的风啊,这场雨只怕不小呢。”一个字不说走,反而继续问宫人道:“你细说说,这些瓶子是怎么寻来的。本宫不急,你慢慢说。”
德妃急得咬牙,只得再次道,“难得入了眼,郡主就带走吧。”关键不是“带”,是“走”,该——走——了!德妃面上还能笑出来,心里已经狰狞扭曲了。
谁知这个混蛋玩意直接一句:“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是有点趣儿但还没喜欢到想带走,怪沉的。”
德妃脸上的笑都哆嗦了,心里一连串恨骂:孽障玩意,沉也不用你拿!果然跟平阳公主一样自私自利、跋扈霸道,冷心冷肺,一点心肝都没有。就会做出一派天真的样子,狐狸精一样的做派!
郡主送不走,那就先把鸣佩带下去。德妃再次顽强开口:“让柳嬷嬷把这碍眼的东西带下去,免得再惹郡主生气,扫了兴。”
郡主好像看瓶子看高兴了,才不管什么鸣佩哑佩的,随意点了个头,德妃心里一喜,想着这时候灌下不管是□□还是绿豆汤催吐,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结果就见被她暗骂混账玩意的郡主,以实际行动表明她就是能气死人的混账。
谢嘉仪似乎是一时兴起,临时改了主意道:“哎等等!”德妃的心是一松一紧,一落又一提,起落之间只觉得心肝都有些疼了,只是不能捂着揉揉,还得笑着听眼前人又生出什么坏点子。
只听郡主道:“碍眼是碍眼了些,不过我瞧着她怪配这花瓶的,都是一样的长颈细腰,给本郡主捧瓶,让我好好赏赏。”
张瑾瑜刚看到一线生机,又被郡主一时意起留了下来。这时候第一反应已经不是给人捧瓶的羞辱,而是绝望,她似乎能感觉到合欢在她体内盛开,然后绞杀她身为一个女人的希望!她的心都灰了,面如死色,僵硬接过采月捧过来的花瓶,一时间只觉天地晦暗至极。
眼前只有郡主依然不知所谓的欢喜的小脸,她恨!
她那满腔抱负,远大前程,在这一刻似乎都远得抓不住。
都是因为这个跋扈的郡主!
一时间殿内再也无人说话,连德妃的笑都挂不住了,也不再是敷衍拉拢郡主的做派,僵着脸坐在一旁沉默喝茶。
宫人心道,郡主作到这个份上,连最疼爱她的德妃都不捧着了,这明显是嫌了郡主,送客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满殿里不管是长春宫的宫人还是东宫的宫人谁人看不出。但偏偏海棠宫的宫人就好像一点也看不出,不管是陈嬷嬷还是掌殿大宫女采月,海棠宫总管太监如意都一如先前该怎么伺候就怎么伺候,一点被主人慢待的尴尬都不见。
那两个缺心眼子的采星和步步,此时还笑得出来,笑吟吟候在郡主身边,指点着被鸣佩捧着的长颈梅花瓶,不时奉承两句郡主的品味和眼光。满殿生硬的缄默与尴尬里,他们倒是一点不尴尬。
就这么不尴不尬中,坤仪郡主竟然真的硬生生坐了半个时辰,这才起身向外望道:“真是好大的风,嬷嬷也不提醒一声,咱们真早该走了才是。”
一句话呕得德妃心真的疼了,张瑾瑜更是痛不欲生,自己一生的子嗣计较,居然就被这个没头没脑一点算计都没有的郡主这么毁了,早半个时辰还是晚半个时辰于自己是生死大事,于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连同那小碟子点心,都是这个自私自以为是的郡主的一时兴起斗气,却生生断送了她。
她只把银牙咬碎,即使是当时家破都没有这样恨过。在这一刻她再次深刻领会到什么是权势,再次体会到奴婢意味着什么。曾经她虽为奴婢,但心里却知道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只怕比她伺候的郡主还特殊,长春宫是她的姨母,东宫是她的表哥,他们面上不说,背地里一路照应自己。
别说那些眼里只计较针头线脑赏赐银子的奴婢,就是郡主也并不真让她放在眼里,有时候甚至无知得让她怜悯。郡主怎么了?郡主还不是巴巴一趟趟往东宫跑?可郡主一心一意巴着的殿下,却会想着让高升给自己送冻疮膏,连自己需要用碎银子打点人都替自己想周全了,悄悄使高升送来。
曾经的张瑾瑜甚至自信,郡主真让自己不高兴,她就有办法利用太子殿下让郡主不高兴!
可这一刻,只因为郡主一点子不高兴,一时间气性上来,就把她整个人都毁了,只因为她是个奴婢!
坤仪郡主一动,海棠宫的人就前前后后地忙碌起来,伺候着郡主出宫。德妃尽管恨死了眼前人,也只得起身笑着往外送。
另一边太子也起身离开,要往东宫去了。
外面大风猎猎,吹得宫灯乱晃,吹得草木起伏不定。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水汽,只怕这一场雨一旦下来就不小。
如意步步张罗着步辇往里面抬,陈嬷嬷采月采星提灯护着郡主站在一边等着。一直面色带笑的谢嘉仪直到此刻才收了笑脸,面无表情,看着外面猎猎的风,默然不语。
徐士行在她身边住了步子,几乎是咬牙低声道:“闹了这一场,你可痛快了?”
谢嘉仪的声音却已经无往日一点讨好娇俏,清凌凌的透着冷:“殿下,我并没有觉得痛快,只怕还不够呢。”
说完就提裙上了她的步辇,消失在众人的簇拥中,郡主府一行人在大风中往宫外去了。
徐士行本以为有这一场,她就是因为鸣佩心里多少不痛快,都这样折辱了人,也该畅快了,这件事也该过去了。可方才听她声气,分明一切才刚开始,她的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安静,也是他从未听过的冷。
徐士行也是从六岁就被元和帝带到身边亲自教养的,更是小小年纪就得封太孙,如今已经做了十几年的东宫太子。他一抬手,东宫宫人立即向前听令,“回东宫。”
出了宫门,大雨就落下来了。宫人们早备好油伞蓑衣等物,摇晃的灯光中都不作声穿戴整齐,护着各自主子继续往前行。
徐士行这才注意到海棠宫下人整肃并不比东宫差多少,面对骤然风雨,一个个也都是一丝不乱,甚至没听到步辇上的谢嘉仪吩咐一声,下面都已经齐备继续往前了。
这真的是那个尽日只知道赖着他看话本子吃点心的谢嘉仪?他突然叫停,下了坐辇,高升忙叫身边高大的侍卫上前为主子举伞,风雨愈来愈大,纵然侍卫稳当,可徐士行走得太急,没一会儿就湿了肩头。
徐士行却全不管这些,径直往前,风雨交加中,他只有一个念头:追上黑暗中那一行摇晃的灯光。
海棠宫人一看是太子亲自过来,都停了步子,哪怕风雨再大,也都跪下了。只有谢嘉仪稳稳当当坐在步辇上,抬头对上了徐士行幽深晦暗的眼。
油伞下徐士行脸上也扑上了风雨,他抬手抹了一把。看清了眼前的人,她依然没什么表情就那么静静看着自己。这一刻,不知是风雨太大,还是灯光太暗,他看不清她的眼中到底有什么。
徐士行只觉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他反而笑了,死死凝视眼前女孩,努力像平时一样带出温和的笑意,只是声音却发冷:“明天我就请旨,你也十六岁了,我也该大婚了。你说好不好?”
闻言谢嘉仪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儿,点了点头,笑吟吟道:“三哥哥,皇帝舅舅要为你选太子妃了。”
“太傅家的女儿,我和陛下都觉得,甚好。”
谢嘉仪话落,周围是死一般寂静,只有无边无际的哗哗的雨声。
徐士行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了,长长的睫毛遮住他垂下的眼睛,他缓缓抬眸,这些日子总听母妃说郡主看着天真烂漫却没心没肺,他从来都是听过就算,可此刻他抬眸望进与自己不过咫尺距离的女孩眼中,似乎要看进她的灵魂肺腑,太子的声音在雨中低而清晰。
他缓缓道:“昭昭,再说一遍,让孤听清楚。”
一个“孤”字凛然,是东宫太子的不可冒犯和矜傲,又隐隐含着威胁。
谢嘉仪却想:他的眸子原来这样黑啊。她甚至有些走神,徐士行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呢?
看到谢嘉仪这时候还能走神,徐士行再次笑出了声,只不过笑中都透着瘆人的冷,他俯身,握住谢嘉仪的步辇扶手,离她无限近。
此时下人依然跪在湿淋淋的地面上,个个死死垂头不敢动。就连撑伞的侍卫此时也举伞侧身,不敢正视两个主子此时情形。
陈嬷嬷早已经让郡主使人护送着先行,带着人回府先准备热水热茶去了。
身边跟着的下人再没人敢直视此时的太子,如意垂首跪在雨水里,却一心一意只听着主子动静,只等郡主吩咐,刀山火海他们也要去的。采月一颗心都提着,采星步步没有主子吩咐,更是不敢多看多动。
“说话。”徐士行的语气冷冽。
“殿下,我不想做太子妃了,你知道的。我也早回过陛下啦。”谢嘉仪似乎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多么重大,脆声回道。
近处的下人听到这,个个心脏怦怦跳,恨不能雨更大一些,生怕自己紧张急促的呼吸声让主子听到。
高升惊惶:原来郡主不是闹气,居然真的存了这个心思!还跟陛下说了,这——。
夜雨无边,风吹过,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今日立秋,是坤仪郡主十六岁生辰。在这个生辰之夜,所有人以为的东宫未来太子妃,对太子殿下说她不想做这太子妃了。
这是坤仪郡主的生辰之夜,只怕也是海棠宫与东宫、长春宫的决裂之夜。
所有人都噤声,提心吊胆跪在哗哗雨声中。
—— —— —— ——
夜雨哗哗,远处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紧接着有闷雷炸开,惊天动地一声雷响。
徐士行看着坐辇中的华服女孩一个瑟缩,闪电亮起那一刻她的整张小脸,血色顿时退去,变得煞白一片。他只冷冷看着,紧接着的炸雷声更是让身前人一颤,不知道谁手中的灯笼灭了,本就黑得不见五指的天,全靠一行灯笼照着,此时随着几盏灯笼一灭,黑暗又迫近了一些。
徐士行看到谢嘉仪更往座椅中缩去,仿佛想找个角落把自己整个藏起来。她喜欢下雨,偏偏怕电闪雷鸣,打小都是这样,至今未变。
至今未变吗?
谢嘉仪苍白无助的脸让徐士行眸中骤起的晦暗渐渐隐去,他透了口气,声音虽然一样冷,但于他已经是退了好大一步,他轻声道:“昭昭,不闹了好不好?你说过的,可有三哥哥没有做到的?”
这于自来矜傲的太子殿下已经是了不得的退让和低头。
高升只是听着,就为自家主子叫屈又心酸。别说宫里的皇子,就是下面大族人家的公子少爷,哪个不是十五六岁就收了房里人,哪个没几个贴心的丫头。可他主子,愣是为了郡主的怪癖性,连每个皇子都该有的通人事的丫头都白放着,到今儿都是十八岁的皇子了,愣是没有一个屋里人。就这样,郡主这三个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性,不过是主子多中意两分的丫头,什么事儿还没有呢,郡主就这样闹腾起来,放在哪个皇子世子身上能忍得下去
郡主固然尊贵,可他的主子更是尊贵!
谢嘉仪似乎才从那声惊雷中回神,看着眼前人,茫茫然道:“我是再也不会做太子妃了。”
一句话让徐士行扣紧了坐辇扶手,又慢慢松开。
他最后看了谢嘉仪一眼,转身大踏步去了。侍卫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已经在雨中行出了好多距离,高升踹了呆愣的侍卫一脚,尖声道:“还不跟上!”看着前方夜雨中的主子,急得喊声都破音了。
等这边给太子撑上伞,太子身上已经湿透,他骤然停了步子,朝身后看去。高升也悄悄抹着脸上雨水朝郡主方向看去,却见郡主一行已经启程朝着郡主府的方向去了,没一会儿一行灯笼就远了。
先是被夜雨朦胧,后来就渐渐消失在夜色风雨中。
高升能感觉到太子身上迸发出的冷意,那句劝说主子赶紧回的话被他咽了回去。
所有人都湿淋淋陪着太子在雨中站着,直到郡主那行人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整个京城都被大雨笼罩,四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眼见着冷风挟雨扑来,急得高升团团转,但他伺候太子日子久了,自然知道太子面色愈淡,怒气愈盛。一般这种时候,除了坤仪郡主,谁敢多说一句。
想到坤仪郡主,高升作为奴才都觉得寒心,更不要说太子了。两人从六岁相伴一路走来,郡主总是亲亲热热,从多大点起就要做太子妃,说得太子也上了心,一心一意只当她是自己的太子妃。怎么一转眼说不想就不想了,就是再冷心冷肺的人都得被晃着,更不要说跟郡主可以算是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太子爷。
又一阵风雨扑来,太子闭了闭眼,任由一滴雨水顺着睫毛低落,顺着脸庞滑落。他再睁眼,眸中净是森森寒意,冷声道:“起驾,回宫。”
至此,一行人才再次启程。
谢嘉仪到府,陈嬷嬷就带着人抱着巾帕热水姜汤拥了上来,压着郡主热热喝了一碗姜汤,又速速令她洗了个热水澡,捧上热汤盯着郡主又喝了,陈嬷嬷才勉强放下些心。
看着屋外电闪雷鸣,让人把郡主府到处都点起烛火,一片灯火辉煌,如同白日一样。郡主歇息的内寝,更是一溜灯烛,一点暗处都不留。
有下头新来的丫头看着内寝亮堂的样子忍不住问采星:“采星姐姐,这样亮,郡主怎么歇得好?”采星忙着手里的活,一边道:“雷雨天,必得这么亮,以后你就知道了。”小丫头也是怕雷雨的,但却也弄不懂郡主何以怕到这个地步。
陈嬷嬷平时是不陪夜的,她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也熬不住。但是这样日子,她却还是在里面陪着她的小郡主。
看着坐在一片堂皇灯光中的郡主呆呆的样子,陈嬷嬷就心里酸痛。想到那日的肃城,想到当时她跟着人走进一片死寂的城池,看到自家小主子走出来的样子,即使时隔十多年,她的一颗心还是痛成一团。
“嬷嬷,我想家了。”谢嘉仪抱着膝盖,呆呆说道。
陈嬷嬷眼睛一热,泪就下来了。
郡主,是早就没有家了的。那年她才五岁,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本以为东宫就是以后的归处,现在看来郡主是真的打定主意绝不会做这太子妃了。初初听到合欢之事,陈嬷嬷真是又痛又怕,这段日子悄悄请了多少民间神医,她终于死心:郡主体寒,孕育子嗣不易。虽然没人能摸出郡主体内合欢,但不少神医都能看出郡主身体必有端倪。
陈嬷嬷生嚼了德妃的心都有。但是,郡主说得对,她们什么都不能做。德妃是毒蛇,贤妃更是狼子野心的笑面虎,两人不过是竹叶青和矛头蝮的区别,哪个得势,郡主都是她们的眼中刺。至少太子还是比其他皇子好些。
想到这里陈嬷嬷心更寒了,元和帝这一支最是出阴郁狠厉之人,甚至有人悄悄说最是出疯子。这也是当时太祖皇帝战场失了早早立下的太子,面对外敌内乱选择传位给已经成人的元和帝,但同时又立下才两岁的闵怀太子的原因之一,让元和帝这个做叔叔的将来不把皇位传给自己儿子而是传给侄子闵怀太子,明智如太祖,怎能不知其中变数,却还是这样做了。
他种种措施都是为了制约元和帝,保障帝位再次回到闵怀太子这边。他给闵怀太子留了种种后手,顾命老臣还有太后,宫内宫外,无不知道元和帝的帝位是要传给侄子闵怀太子的,闵怀太子才是正统。
太祖手段老辣周全,即使是后来大权在握的元和帝也动摇不了满朝上下以及天下人根深蒂固的信念,一年又一年,再加上闵怀太子果然聪敏温和,有仁君之风,他甚至不用笼络,举动之间就最是得人心。但奈何,十九年前闵怀太子满门死了个干净。
陈嬷嬷冷笑,元和帝和他的儿孙们一个比一个阴狠啊。眼见着陛下的几个儿子,只怕只有太子还好些,没有染上血脉里藏着的阴狠和疯劲儿,现在剩下的那两个跟太子斗得乌眼鸡一样,只怕四皇子要是真的上位,别说郡主,天下就没有好过的人。太子好歹心中还有条线,四皇子陈嬷嬷忍不住摇头。
所以即便恨极,德妃却一点动不得。
陛下的身子骨真的不好啊,陈嬷嬷是日日揪心,只怕哪里起了风浪,陛下撑不住就去了。到时候,郡主还能靠谁?她想劝着郡主,即使不做太子妃,也得学会服软,可这些话终于还是说不出口。她是奴才,能对德妃趋严奉承,要让她的主子去奉承当年给平阳公主针灸洗脚的奴婢,那是不能的。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的主子从孝懿皇后到平阳公主,到现在的坤仪小郡主,哪个也不是真能服软低头的。
她眼瞅着下面那些王孙公子,真好的又有几个,哪个到了年纪能没有心爱的丫头、心里挂念的才女佳人偏偏从平阳公主到郡主都是左性,眼里是一点容不下沙子。
陈嬷嬷轻轻拍抚着郡主的背,劝说道:“京城里没有好的,咱们从大胤找,世家公子没有可心的,眼见着秋闱到了,咱们从进士才俊中找。”说着她看向郡主,“总要趁着陛下康健,找一个好的。”陛下万一郡主的婚事可就落到那时的太后手中了。
此时屋外雷声已经止了好一阵子了,雨声也渐渐小了。
谢嘉仪看着跳动的烛火,轻声道:“好的?哪里有好的呢”
就是当时再好,再是情深,也不过三年五载,就淡了。那时候,外面多少佳人,眼波流转间,指不定就心意动了,再醉个酒,温香软玉扑上来,又有几个人真能推得开。好的?她曾经以为她的三哥哥再好没有了
她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喃喃道:“嬷嬷,世间真的有一心一意的人吗”
此时的陆府也早已沉入黑暗和风雨中,就连守夜的下人也靠着墙角瞌睡着睡了。
却有一人突然从睡梦中惊醒,陡然坐了起来,攥紧了手下的薄被。屋内已经是一片黑暗,只能听到屋外已经转小的雨声,淅淅沥沥的。
陆辰安在黑暗中呆愣好一会儿,才翻身下了床,扯了旁边长袍披上,这才点了灯。推开一扇窗子,只觉雨声大了些,有凉风吹入,灯火晃动,他额头抵靠着窗棂,任由雨水扑在脸上。
慢慢地,整个人才彻底冷静下来。
他看着无边的黑暗,突然仿佛又看到那双含泪的眼睛。不知道是否最近睡前一直在忙着那份南方河道图,他今晚居然梦到了那双含泪的眼,明明快要哭出来了,还是坐起来咬着细碎的银牙,带着哭腔让他再说一遍。
连哽咽都是倔强。
陆辰安聪敏至极,阅遍天下书,更兼过目不忘。
他有什么不懂的呢。
他苍白着脸,长出口气靠着身后窗棂,看着晃动的烛火。
他更懂,一个商贾之家的外室子距离一个金尊玉贵的天家盛宠郡主,到底有多远。
陆辰安,你僭越了。你这样的人,一旦起心动念,就是粉身碎骨。
他面色渐渐恢复平常,伸手关上了窗。坐在烛火旁,拿出一册书细细看了起来。秋闱在即,多思无益。
既然她需要忠心的能臣在朝——,陆辰安苦涩地笑了笑,那就做一个能臣吧。
他本就行走在一条泥泞孤独的路上,难得见光,那么就让他护送那光一程。
陆辰安以强大的自制力重新寻回安宁,而郡主府这天却注定不得安宁。
郡主府的人谁都没有想到,雨还未停,天尚未放亮,那个他们以为只怕要跟郡主决裂的太子殿下,踏雨前来。负手立于郡主府大门前,由何胜在微雨黎明前叩响了郡主府大门。
—— —— —— ——
郡主府的守门人开门的时候还睡眼惺忪,心里难免想骂人,到底哪个杂碎这样早就敢叩他们郡主府的大门,最好真有事,不然——,正想着要是醉汉错了步子非得拖到顺天府不成,就见眼前负手而立的人——
怎么有点像来过府上的太子殿下
开门的两人怔愣中就听一声尖细的嗓子喝道:“张开你们的大眼,殿下来了还不赶紧的!”正是太子身边第一得力大太监高升,那张团团的白净脸,还有谁不认得的。
两人一听果然是太子殿下,腿一软就跪下了,怎么也想不到现在不过寅正时分,又是风又是雨的,天还未亮起来,殿下怎么会这个时辰前来!这边跪迎太子,那边有机灵的已经悄悄要往后头报信,却被太子带来的人直接按住,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已经踏雨进去,直冲着内院去了。
郡主内寝
陈嬷嬷已经于半个时辰前被郡主强着睡去了,她毕竟也有了年纪,也真是熬不住了,再加上雷电早歇,估摸着剩下的也只有雨了,也不再强撑,被小丫头扶着歇息去了。这边采月陪着,谢嘉仪趴在靠窗的卧榻上看雨打海棠,采月知道郡主这是熬过了头,走了困,一时半刻也睡不着,只能给她披上外袍,由她去了。
只盼着小厨房的安神汤快点熬出来,伺候郡主喝了多少能睡上两个时辰,这样熬着可怎么受得住。
她最近总觉得郡主心事比以前多了,以前心里只有东宫的殿下,现在不知怎么的倒是把殿下放下了,可心里却装了很多她完全摸不着头绪的心事,采月不明白只得愈发小心伺候。
郡主靠着窗子看着微雨海棠,念了句:“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濛濛细雨中。”问采月,“你听着这诗好不好呢?”最近她也是看了些正经诗书的,约莫是一夜没睡的缘故,原本娇脆如黄莺的嗓音带上了软糯。
如同醉人的低语,轻轻挠刮着人的耳膜。来到内寝廊前的徐士行住了步子,谢嘉仪的寝室窗子向外开着,挡住了她的面容,但想也知道这一刻她必是娇软痴痴的。
谢嘉仪没听到采月的回话,却听到窗外的人声,带着特有的冷清:“诗是好诗,只不配你,你该吟‘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内院突然有男子的声音,采月惊得手中衣物跌落,正要喊人却听郡主说:“是殿下啊,殿下如今也不讲究了。”女子内院说进就进了,而她的郡主府看来真的还要整顿,还是缺能看门户的人。可转念又想,这天下能拦住太子的人又去哪里找呢。
采月听到是太子,惊惧才去了一半,抖着手忙给郡主整衣扣上外袍的盘扣,反而是谢嘉仪似乎只有意外,并没觉得惧怕。
徐士行她还是知道的,最是守礼要脸不过的一个人。
徐士行果然停在与谢嘉仪一窗之隔的距离,并不再往前,透过纱窗可以朦胧看见谢嘉仪垂落的乌黑浓密的发,看见她身上穿的淡粉色软绸外袍,甚至能看见她白莹莹的小脸,细巧的下巴。既朦胧又清晰,一窗之隔,他看得到。
听到谢嘉仪的话,他默了一会儿,一时间内外无声,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没完没了。
徐士行轻叹了口气,声音也不似外人面前那样,带了两分软,两分哄,叹息道:“昭昭,我知道你都是气话,别再闹了,好不好?”还带着三分疲倦。
外面本就千头万绪,即使是徐士行,近来也觉得十分疲倦,可是多睡一个时辰都不能,一个盹儿都不能打。他身处太子之位,自古成年久立的太子有好下场的并不多,而他甚至不是当今陛下立的太子,而是元和帝立下的。
上一个跟他一样由祖父立下的太子是闵怀太子,当了十九年太子,落得一个粉身碎骨。
徐士行再次轻叹口气,一身清冷散了一半,隔着绿莹莹的纱窗看着窗那边的女孩,“如果是为了鸣佩,我回去就打发了她,把她留在长春宫,再不让她来东宫可好不好?”约莫是想到身边人这泼天的醋意,昨晚被气到头疼,此时难得平静下来的徐士行摇了摇头,嘴角带上了一点笑,再没有比谢嘉仪更左性的了,别说沙子,眼里是连一粒尘都容不下。
别管多好多上心的东西,她厌烦的人碰了,她说砸就砸,说不要就不要。
可他的笑很快滞在嘴角,因为谢嘉仪并没有顺着他给出的梯子下来,此时只有两人在,可是她既没有抱怨,也没有娇嗔,只有一句不冷不热的,“打发?不如太子哥哥杀了她给我解气吧。”
“无故杀婢,你的书还有嬷嬷的教导都哪儿去了?”徐士行咬牙。
谢嘉仪笑了声:“殿下不愿意,扯什么圣贤书嬷嬷的教导。”说着笑吟吟把脸转过来,隔着窗纱看过来问道:“殿下,是不是不愿意?”
“你纵是郡主,也不能罔顾人命。”徐士行声音冷了下来。
谢嘉仪却只是点点头,“殿下就是不愿意。”
轻飘飘却笃定的口气听得徐士行火起,“你做什么非跟一个奴婢置气,你郡主的尊贵都不要了?”
“是啊,我做什么非跟一个奴婢置气呢。”声音懒洋洋的,说完就毫不犹豫送客撵人:“殿下慢走,外面天冷,我身子骨弱,就不送了。”
徐士行缓缓吐出口气,提醒自己别被这个小东西再给气昏了头。他可不想再听到她说什么“不做太子妃”说什么“太傅家的女儿”这样的连篇鬼话,当时戳得他肺管子都疼,回头冷静下来便料定是谢嘉仪在跟他置气。
“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说就是。”此时正是凉气最重的时候,徐士行也是一夜未睡,天亮以后还要直接过去六部,最近四皇子和二皇子暗地里动了不少手脚,他得把他们动的人该敲打敲打,该敲下去就得敲下去。此时不知是累还是气的,他一张脸比平时更白了几分,似乎能冒出寒气。
“你有完没完?我说了我想要鸣佩死!”谢嘉仪提高了声音,不耐烦极了,明明是娇软的声音,偏偏被她说得杀气腾腾。她说的难道不是人话,她才发现徐士行的一个新问题:他听不懂人话呀。
徐士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到底是谁闹起来没完了。”
谢嘉仪冷笑,确定他就是听不懂人话,直接关窗,不再理会他。
剩下徐士行对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直冒冷气,后面远远跟着的高升也心里直冒冷气,他虽没完全听清两个主子说些什么,但是郡主那句“想要鸣佩死”,他还是听清了的,他牙齿直打颤,不明白鸣佩姑娘这样好一个人,怎么就把郡主得罪死了,让郡主下这样狠的手。
就见主子站在原地静默了好一会儿,竟然提脚直接进了内室,果然很快就听到采月的惊呼声,随即她就被打发了出来。
太子一个眼神扫过来,采月便两股战战,到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有嗓子发干。还是郡主说了句“你且门边守着,让殿下把话说了,什么大不了”,她才软着手脚来到门口。
高升忙上前,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让两位主子好好说说话,把结儿解开了,这才是对主子好不是?姐姐不要着急,殿下和郡主打小一起长大,姐姐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就要拉采月往远处去。
采月守着门怎么都不肯动,“咱们各自有自己的主子,我只听郡主的吩咐,郡主让我在门边守着我就得在门边守着。”高升见劝不动,也不敢再多劝,生怕真惹恼了郡主府的人,他们仗着郡主有什么不敢的,而郡主说不给殿下面子她就真敢不给,所以他也只能守在这里看着采月,等着吩咐。
这是徐士行第一次进谢嘉仪内寝,两人过往自是亲密无间,但从谢嘉仪大了,这样唐突的事儿还是不能的。可今日他必须把话问清楚,不能任凭谢嘉仪再这样闹下去。他立在内室门口,并不再往前,只觉满室都是谢嘉仪身上惯常有的甜香,软人心肠。
可谢嘉仪却没有给让他心肠继续软下去的机会,直截了当:
“殿下,我不愿意给你做太子妃了。你难道听不明白吗?”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强调道:“我,不愿意。”
她的眼睛冷静而坚定,她的话字字清晰。她甚至没有气恼,只是冷静地告诉他一个事实。
她不愿意。
如轰然雷击。
徐士行明明白白知道:原来自始至终她不是在闹,她只是,不愿意了。
他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死死攥紧,脸色已经如同身后的墙壁一样白。衬得眉眼愈发黑,眼睛黑得不见底。整个人都像覆了一层冰,透着冷然和矜傲,他缓缓点了点头,慢声道:“原来是你不愿意。”
他的语气几乎带上了一丝轻慢,冷酷地看着谢嘉仪:“郡主大约是又看上了哪家的少年郎?难不成真是那个商贾之子,还是个外室子?”
什么跟什么,谢嘉仪简直想翻个白眼。狗男女看别人都是狗男女。
谢嘉仪的反应却让徐士行骤然冷缩成一团的心松了松,他能感觉到它还在如常跳动。两人对峙,谁也不再退让半步,空气凝重地能直接拿刀子割开。
依然可以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没完没了,完不了,也了不了。
徐士行看着谢嘉仪那张娇艳的小脸,整个人笼在淡粉色软绸袍中,靸着鞋,昂着下巴,傲然站着,缎子似的浓密的黑发垂在身后,衬得她的脸愈发白,唇愈发红,身上都是凛然不可欺之态。
他哂然一笑:他堂堂大胤太子,还上杆子求着她做太子妃不成,她也太把他看低了去。
“你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徐士行冷笑,“只是我的太子妃,也不是郡主可以指手画脚的,什么太傅家的女儿、阁臣的孙女,那都是我的事儿,轮不到郡主说话。”
话锋利如刀子,恨不得刀刀见血,才能让沉下去的心好受一些。
他只看她神情,哪知道对面人闻言不过点了点头,“不管就不管,随你自己去挑好的。”
气得徐士行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又看了谢嘉仪一眼,转身大步去了。再不走,他怕自己把那些对付别人的手段用在眼前人身上,有那么一刻,他真是想伸出手直接掐死她。
早听到信的陈嬷嬷这时候才得进来,忙上上下下打量郡主,见没有闹出什么事儿来,自家郡主也不曾吃亏,才放了心,嘴里只是念叨:“太子平时看着多稳重的人,今日怎么这样没成算,姑娘家的内寝也是男子能进的”
谢嘉仪无所谓道:“还有更可笑的呢,他居然说我跟陆辰安——”
说到这里她的话停了。
陆辰安。
陆辰安就是个好人呐。
而且是个一生没娶妻、洁身自好的好人。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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