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的正事是从一个动人的故事开始的。
这个故事显然经过高手的打磨, 起承转合,热血爱国,北地风光、战场残酷、将士英勇谢嘉仪所喜欢的一切元素,这个故事里都有。更有一个才干出众, 并且小时还受过谢将军恩惠的武将, 一心要收拢谢家军, 诛杀塔尔克敦。更要完成谢将军的遗愿,把北狄永远赶出大胤的北地。
此时的谢嘉仪重新听这个故事,还是挺喜欢的。她喜欢听关于北地的故事,她一下子明白了当年十七岁的自己不是糊涂,不是可笑。她只是做了她该做的事儿, 她就该为了北地安危出一份力, 她就该让散落的谢家军重新收拢,她就该支持一个始终记得她父亲遗愿的有为将军。
冬日寒风凛冽,但是长春宫里炭火这样温暖,身边坐着的是她当时信赖的长辈,是她心里最信任的夫君。前世十七岁的谢嘉仪,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只可惜,这些人, 连同这个故事, 都是处心积虑。
“只要谢将军当年的印信, 郡主再手书一封, 必然就能成了!”德妃把自己都说感动了, 更何况一个深宫郡主,被放在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收拢父亲的旧部,完成父亲的遗愿。长春宫在场的人, 没有一个觉得郡主会拒绝。
除了始终沉默的徐士行,他动了动嘴唇,可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眼睛始终看着手中的酒杯,似乎那是比北地军权更重要的事儿。
“没有手书,不给印信。”谢嘉仪直接回道。
别说德妃,就是鸣佩柳嬷嬷等人都愣住了。
“郡主,你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德妃娘娘觉得肯定是郡主这脑子,听不懂北地的形势,她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如果失去主动权,很有可能就会被主张联合西蒙对抗北狄的四皇子党拿到北地的军权。到时候别说杀塔尔克敦报仇,说不定郡主都能看着大胤迫于局面再次封赏塔尔克敦。
“我听明白了,我只是不愿意给。”谢嘉仪慢慢道。
徐士行此时才抬眸看了她一眼,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大好的机会,被拒绝了,但他一下子却觉得说不出的轻松。
他此时才闻到鼻端有淡淡的海棠香,不知道是谢嘉仪带来的,还是长春宫为了郡主特意点了海棠香。
德妃都不知道再说什么了,这个郡主已经无情无义加糊涂到这个份上了吗?她这是为了不知道赌的哪门子气,连自己父亲的仇都不报了?连自己亲爹的遗愿都不管了?就光想着自己在京城享福,光顾着自己痛快
德妃和下首的鸣佩对视了一眼。
既然这个路子不行,那只能换个路子走。德妃没话说了,太子又根本不是个愿意说话的,只能鸣佩开口说话了。
她刚做好准备要开口,就看到谢嘉仪翻了个白眼,把她到了嘴边的话噎住了。
谢嘉仪不用正眼看,余光一瞥就知道这个张瑾瑜有话要说,她是真腻歪这个人。全天下的道理似乎都在她那边,观音菩萨都没有她能普度众生。
果然就听张瑾瑜一张嘴就是家国大义,就是身为女子也当为家国百姓考虑她也开始讲故事,讲的是北地百姓遭受北狄侵扰生灵涂炭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还用你讲给我听,真是可笑!
张瑾瑜的故事把柳嬷嬷听得直抹眼泪,把周围丫头听得眼圈都红了,徐士行余光看到谢嘉仪打了个呵欠
跟着郡主的陈嬷嬷和如意采月,一个比一个绷着脸。谢嘉仪主仆四人,就好像这个感天动地的正殿氛围里油盐不进的四个铁石心肠。
哦当然还有同样铁石心肠的太子殿下,你甚至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他到底是在听,还是只单纯走神。
鸣佩觉得谢嘉仪连同她带着的下人,都冷漠得令人发指!她的故事,只感动了无须她感动的一堆长春宫下人。
她自己回味自己的话都恨不得立刻上北地、为国为民,这个坤仪郡主居然无动于衷!这样自私冷血的一个人啊
这一刻鸣佩和德妃相视的目光中都是同样的想法。
“你这个表妹——”谢嘉仪的话让徐士行脊椎骨一凉,只有他知道谢嘉仪的意思,其他人都以为鸣佩已经是英国公府的义女,自然可以称呼太子殿下一声表哥。就连德妃和鸣佩也是这么听的,只有徐士行深深看了谢嘉仪一眼。
“说话还有点漏风,牙没镶好。”
轰——鸣佩立即从大义凛然变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对比着她刚才激昂的样子,显得分外可笑。
“她——怎么永远开口都是大义,合着全天下的大义都在她肚子里,全天下就她最大义,我看她不是英国公府的义女,她该是大义的亲闺女!别人都是抠抠索索只顾自己,就她脑子里都是百姓天下,这被陛下下旨永不得晋位可惜了,这心胸这头脑就该母仪天下呀!”
谢嘉仪一席话说得长春宫鸦雀无声,一直到谢嘉仪说完这些话,她都没正眼看过席上的鸣佩。
陈嬷嬷看着自家小主子,她骄傲。这就是得了公主的真传了,对于那些下贱蹄子,连个眼风都不能给她们,别说亲自打骂,就是看她们一眼都是抬举了她们!陈嬷嬷听故事的时候老脸绷着,这会儿看着自家小主子,眼睛倒是有些湿润了。
一旁的高升都怀疑陈嬷嬷不正常,鸣佩姑娘说的那么感人她没反应,坤仪郡主就差指着鼻子骂人,嬷嬷反倒感动上了
这郡主府的人都不正常啊这
张瑾瑜还以为郡主是无意中戳中了自己的心思,却不知谢嘉仪早就对她那些心思明明白白,快把她身后的助力拆干净了。郡主油盐不进,可张瑾瑜为了大哥前程,还是要博上一搏,这件事只有谢嘉仪出面,才能事半功倍。
她硬是顶着郡主毫不留情的话,咽下去屈辱开口道:“郡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有些话本不该说——”
就听谢嘉仪打断道:“采月。”
采月立即站出来把鸣佩的话顶了回去:“鸣佩姑娘真知道我们郡主不喜欢,还非要现到我们郡主面前,是何居心?既然是不该说的话,就请鸣佩姑娘自重,不要再说了吧!”
这边待采月说完,谢嘉仪已经站起身了,故事听完了。故事是个好故事,只是再听第二遍也没什么意思,亏她坐了这么久,还以为长春宫能翻出新的花样,“乏了,殿下告辞,娘娘告辞。”
那边如意已经把郡主的披风手炉拿了进来,就见郡主府人根本没给人留客的机会,一行人动作一个比一个麻利,转眼就服侍着郡主出了殿门。
不过一会儿,就出了长春宫了。
长春宫人个个垂头盯着脚尖,连喘气声都怕大了。殿里,明明坐着三位主子,可偏偏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德妃捂着心口咻咻喘着粗气,鸣佩被堵得脸上的涨红还没下去,就要帮着娘娘拍抚。
徐士行已经起身,依然只是沉默地立在一边。
德妃终于能开口了,伸手指着门口:“太子你倒看看,她真是被陛下宠得没边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总有一天德妃喘着气想着。
徐士行突然想到,如果是谢嘉仪还在这儿,她大概会翻个白眼丢下一句:“要不是你们三番两次的请,以为我会愿意来? ”她必然是这个反应的。
似乎她变了很多,又好像她从未变过。
回到郡主府的谢嘉仪,梳洗后披着长长的头发,踩着软缎绣花鞋一遍遍在寝室里绕圈子,看得一边的采月和采星都有些眼晕。
采月看郡主把大拇指啃得越来越用力,红彤彤一片,忍不住开口劝道:“郡主,有什么事咱们慢慢想,咱们想不到可以找人帮着一块儿想。”
一句话提醒了谢嘉仪,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她想不到好办法,陆大人一定能想到。
她那颗乱了的心慢慢安稳了下来。
这才让人把如意唤进来,低头吩咐了他。是时候,该让北地的成叔亲自去见一见那个季德将军了。
谢嘉仪定定看着门外黑隆隆的夜:她就不信,北地的局面只有一个张裴钰能收拾!
她扶住门框的手越来越用力,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如果到最后确实只有这个张裴钰有挫败北狄的能力,她要怎么办?
是毁了他,还是助他
如意回来就看到郡主还站在门边看着北边的方向。她的手因为过于用力,红润的指甲都泛白了。
如意上前,劝解道:“郡主,总有法子的。南边这样大的天灾,郡主都挡住了。北地,也一定有法子。”
谢嘉仪慢慢松开了手,低声道:“你说的对,总有法子的。广袤的北地不会只有一个张裴钰。”
次日陆辰安下值时候,跟几个同科走到宫门旁,就看到郡主府的马车安静停在那里。
他的脚步停了,那一瞬间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后来他找到了一个词:安稳。他觉得他注定漂泊无靠的人生,在那一瞬间被锚定。
他其实,并没有想夺回的东西。但这一刻,他想,他确实有要好好守护的人。
他是被留下的那一个。但这世间,总还有与他相关的人。
同科们纷纷看着陆辰安笑,陆辰安也回以一笑。
毕竟是郡主府的马车,其他人连打趣都是含蓄的,最露骨的也不过是一句,“年前最后一天了,也等不得的来接呢”。
纷纷拱手告辞。
陆辰安在车帘外向车子作揖施礼。
就见翠色车帘一闪,露出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忽闪着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他们走远了?你快上车呀!”
冬末的夕阳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好像染着金粉的蝴蝶颤动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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