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穴是轻点的,一会儿就自行解开了。”陵渊补充道。
他静静等在外面,想着如果这位倔强的长公主一直不允他入内,他该当如何。
过了一阵,嘉恪长公主的声音平淡地响起:“滚进来。”
陵渊推门而入,很快走到嘉恪长公主身边蹲下,说道:“微臣扶殿下去床榻?”
嘉恪长公主薄情地一笑:“都不解开孤的穴道吗?”
陵渊也是一笑:“微臣给殿下上药时,怕遭暗脚。”
嘉恪:“堂堂缉事司督公连这点冲击都受不了?”
陵渊:“小心驶得万年船。”
嘉恪重演了一副起不来的样子,陵渊扶她起身,因着无法动弹确实不好起身,陵渊直接用力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
嘉恪看向陵渊,此时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昏暗的室内看不真切,只觉恰到好处,很想摸一把。
嘉恪被陵渊放在床榻,不悦地说道:“解开。”
陵渊依言点了她心口一下,嘉恪发觉自己的双手能动了,双腿双脚还是不行。
迎着嘉恪的怒视,陵渊已经放好了几颗夜明珠照亮,又在水盆里拧了个干净的帕子,说着“微臣僭越了”,轻轻擦在她的脖颈上。
那些伤痕被清凉刺激得一疼,嘉恪缩了缩脖子,但没有吭声。
陵渊更注意地更轻了些,这么近的距离,他很清楚地分辨出脖上是掌印,被掐的。
嘉恪的目光偏着没看他,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手却抬起来扒拉了一下陵渊的脸,说道:“眼睛不老实,就挖出来。”
“微臣一介阉人,殿下还忌讳。”说是这么说,陵渊还是微微偏开了些许目光。
擦完脖颈又擦她的手臂,陵渊说道:“身上的,殿下唤琥珀进来擦?”
嘉恪微低着头:“琥珀不在。”
这个“不在”的意思,陵渊再清楚不过了——这是被皇帝命人带走了,是生是死不好说。
“那微臣也可代劳。”陵渊说道。
嘉恪抬眼看他,细细看了一阵,笑道:“就算是阉人,你这双眼还是男子的眼睛,皇帝可真是信任你啊。”
陵渊本不想解释,但终究说了一句:“微臣今夜前来,是凑巧。”
并非皇帝授意。
嘉恪探究地看着他:“陵督公来讨好孤?想得到什么?”
也许是,想为从前的自己上药罢。
陵渊也不清楚。
“殿下不再为难微臣就是了。”陵渊听到自己这样答。
“呵,”嘉恪笑道,“孤要为难谁,有时候孤自己都不清楚呢,可不敢给你这个保证。”
陵渊知道不会得到什么肯定的答复,他也不是为了什么交易而来。他想了想,从一旁的妆案上寻出了一条系发的长绸蒙在眼上,说道:“这样如何?”
他蒙着眼,不知怎地显得他的鼻梁似乎更为英挺了。
嘉恪略略凝视了一瞬。
陵渊听得悉悉索索的宽衣解带之声,伴随着十分轻的抽气声,显然是身上的伤痕牵扯到了。陵渊刚想伸手,就听嘉恪轻哼道:“孤习惯了被人服侍,不然才不要你动手。”
陵渊掩饰着一丝笑意,说道:“是,殿下自然是需要人伺候,无需自己动手。”
其实本可以再唤个他信任的宫女来,其实本可以解开穴道让她自己来。
但两人都很有默契地略过了。
陵渊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嘉恪同样也不清楚。
许是如同月光,也不清楚自己会照向何处,照在何人何事何种心情之上。
陵渊为嘉恪擦拭干净周身伤痕上的血迹,仍是蒙着眼为她擦涂上好的伤药。清清凉凉的膏药令嘉恪感到舒服了不少,她问道:“这么上等的伤药,皇帝赏你的?”
“嗯。”
“你也经常挨打?”
也?
陵渊虽蒙着眼,依然看向嘉恪。嘉恪似是自觉失言,呵呵一笑,说道:“宫人么,都经常挨打罢。”
陵渊自是当做没有听出什么端倪,答道:“是,经常。罚跪后也可以用。”
一时无话,只有轻微响动的擦药声和淡淡的药膏香气在两人之间浮动。
上完药,陵渊随意偏头看向一旁的衣柜:“殿下所需的寝衣在何处?换上便睡下吧,微臣唤人进来收拾。”他几乎没寻找就拉过了锦被盖在嘉恪身上,一看便知伺候人十分熟稔。
嘉恪说道:“孤怎会知道寝衣在何处?平日里又不用孤操心。”
陵渊点头,起身摘下眼上绸条,前往衣柜寻找。很快寻来了寝衣放在嘉恪枕边,说道:“有劳殿下自行更衣。”
嘉恪没说话,看着陵渊收拾好药膏和手巾水盆等物,对着她行礼,打算退出去了。
“留在这里陪孤,”嘉恪说道,“不然孤就告发你。”
“告发微臣什么?”
“抗旨不尊,擅自来此,还脱了孤的衣裳,摸遍了孤的全身。”
说起谎话来眼都不眨一下。
陵渊勾起点笑意:“旧伤未好,就想添新伤么?”
嘉恪眼中露了阴狠:“那又如何。”
陵渊再行一礼,转身出去了。
嘉恪盯着门口好一阵,困倦袭来,渐渐睡去了。只是朦胧中听见轻微响动,似是有人在旁。嘉恪心想大约是宫女入内伺候,再次陷入深沉睡梦。
只是清晨醒来时,嘉恪看见床沿边爬伏着的宫女,是琥珀。
嘉恪一把抓住琥珀的手臂,琥珀惊醒,也急切地看着她:“主人!”
嘉恪盯着她上下打量:“你怎么样?那畜生对你用刑了?”
琥珀摇头:“只是把奴婢关起来了不给吃喝而已,主人受苦了,都是奴婢无用。”
嘉恪稍微放心,琥珀又说道:“是陵督公放奴婢出来的。”
嘉恪:“没有那畜生的命令,陵渊能私自放你?”
琥珀:“奴婢不清楚,但确实是陵督公亲自前来释了奴婢。”
是陵渊奉了皇命?还是陵渊劝说了什么?
嘉恪不再去想,叫琥珀去休息,不必伺候。琥珀却摇头:“陵督公叮嘱奴婢着紧盯着主人身上的伤处,按时清理和上药,以免留下疤痕。”
嘉恪默然了一瞬,忽地一笑:“他果真还是那畜生的狗。”
琥珀不明白地望着嘉恪,嘉恪笑道:“孤身上要是留下了疤,怎么好再把孤卖给下一家呢?”
琥珀看着嘉恪那有些扭曲的表情,说道:“陵督公说他会派人按时送药过来,还叮嘱奴婢此事不要假手他人。奴婢想着,这些事情那畜生是不知道的。”
嘉恪思忖了一阵,问道:“你怎么不叫他陵狗了?”
琥珀腼腆一笑:“对主人好的人,奴婢都会尊敬。”
嘉恪轻嗤:“真好假好,你分得清?”
琥珀:“奴婢愚钝,不是次次都能分得清,但眼下谁对主人好,奴婢就存着几分敬意。”
嘉恪轻轻抚了抚琥珀的头。
澹台璟涛前来探望嘉恪长公主,吃了闭门羹。虽说风华无双宫上下的宫人都听命于他,但他来到内殿门口,琥珀持着匕首一副以死相拼的样子,嘉恪长公主又在内殿里阴阳怪气地表示再逼迫就一刀了结自己,他也只能暂时退出去。
是夜,澹台璟涛借酒浇愁,陵渊如往常一样陪侍在侧。澹台璟涛念叨着与嘉恪长公主年幼时的趣事,陵渊并不插话,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及至后来,澹台璟涛笑着说了一句:“左明那厮既然如此念着皇姐,朕就让他进宫来陪伴皇姐。”
陵渊已经知道这意味着左明变成了太监,谨慎说道:“左将军在朝中虽然并无深厚背景,但这些年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加上他身负大功,无故惩处过重,朝中老臣又要上折子了。”
澹台璟涛醉醺醺的笑着:“三日后就展示皇姐带回的枢节,那些老臣就不会在意一个区区左明了。朕还不知道他们?眼下如何与南楚抗衡才是重中之重。”
陵渊只一笑:“皇上圣明。”
澹台璟涛:“那两个枢节果真神奇,朕摆弄了一天都没完全弄明白,还是陵卿你安排的那个机关师为朕演示,朕才清楚到底如何使用。”他大力拍了拍陵渊的肩,“好,干得好,待机关府开府,朕命你为府主!”
陵渊:“微臣不敢。微臣对机关术一窍不通,万万当不得这府主。”
澹台璟涛哈哈地笑着:“三日后让那些老臣看看,朕的皇姐有多威武!以身犯险从南楚带回重要的枢节!日后大烨也能有自己的机关兽,能与南楚抗衡!”
陵渊自然是一通附和,之后将澹台璟涛侍奉上榻,唤了太监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有些嫌恶地挥了挥身上沾染的酒气,陵渊走到殿外远处风口,静静待着散了一散。
南楚因有机关兽,在交战中所向披靡,大烨苦南楚久矣。将嘉恪长公主下嫁南楚屈居侧妃,也是望她能窥得南楚机关术之秘,将消息传递给大烨,助大烨研制出机关兽与南楚抗衡。但没想到她直接逃回大烨,成了臣民们心头的一块心病——所有人都在忧惧南楚会以此为借口出兵大烨,群臣不断上书敦促皇帝将嘉恪长公主送回南楚。
三日后的枢节展演,若展演出令臣民欣喜之技,皇帝会立即命人研制其中机巧,嘉恪长公主也就没了用处;若没有展演出令臣民满意之技,嘉恪长公主也没了用处。
无论成败,嘉恪长公主都终将被送回南楚,以保大烨万全。
她千辛万苦出逃,甚至已经备好了诈死的尸身,一定不是想回到大烨。
怪不得从一开始她就对陵渊敌意甚深。
而如今,陵渊作为枢节展演的主责人,无论他命那机关师如何行止,都避免不了嘉恪长公主沦为弃子的命运。
陵渊本无意与嘉恪为敌,却冥冥之中仍然在葬送她的路途上送了一程。
自执掌缉事司以来,陵渊不知断送了多少人的前程,从未有如今这种莫名难言的心情。
是因为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想起自己极力避免却仍然不可避免入宫的过往?还是想起了不管在宫中如何挣扎浮沉,上位者的一句话仍然可以将自己打回原形?
从前并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也许一切点滴思绪一直在慢慢流转、积累,到如今的眼下,才汇聚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望一眼,就会将人吞没。
命运任人唆摆的滋味有多不好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陵渊负手而立,暗暗捏紧了拳。
沈放在不远处默立了许久,他很清楚陵渊此时在想事儿,他不能打扰。陵渊瞥他一眼,他立即上前,低声说道:“禀督公,左明被送进风华无双宫了,一炷香之后他从后殿悄悄离开。已经派人跟着了。”
陵渊“嗯”了一声,一笑:“果然是嘉恪长公主殿下。”
沈放:“这是何意?”
“覆灭权门、致使草原王族内乱、盗取南楚机关枢节出逃——能做出这些事情的女子,能是一般人?”陵渊莞尔,“盯紧左明,切莫让他发现。”
沈放:“是。”
当夜,陵渊用密文写下一句简短的密函:“嘉恪已掌握机关兽重要枢节之秘。”
将密函交予心腹,命心腹速速送出。
陵渊望着窗外皎月,莞尔,内心道:“若你我所想相同……那就一起演好这出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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