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渊拍抚着澹台璟涛的手臂将其缓缓放下,面上染了些焦急之色地说道:“皇上,是否即刻前往机关府?”他扫了一眼被他挡在斜后方的嘉恪长公主,“长公主殿下是否随行?”
“哼,”澹台璟涛冷笑,“你倒来得急时啊。还说与她无私?”
陵渊面色不改:“微臣是接到了机关府的消息匆匆前来禀报,并不知道嘉恪殿下在此。”
嘉恪长公主也冷哼:“怎见得就是为孤来的,怎么不说他是为景妃娘娘来的?孤可听说了不少他俩的逸闻。”
澹台璟涛剜了嘉恪长公主一眼:“你惯会祸水东引!”
嘉恪长公主讥讽一笑:“这是孤借以活命的本事,不精通怎么行?在异国他乡被人磋磨之时,难道还指望你来救孤吗?”
澹台璟涛被噎住,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看着怒气即将再次勃发。陵渊再次挡住他的目光,低声劝慰:“皇上息怒,嘉恪殿下所受苦难无法想象于万一,皇上从前也是这样对微臣说的。”
澹台璟涛的目光从陵渊到嘉恪又到景妃,忽地一甩手便走,步子极快地向外而去。
陵渊凝了嘉恪长公主的脖颈一眼,说道:“殿下请。”
嘉恪长公主站着不动,摸着脖颈道:“孤要宣太医。”
澹台璟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朕没下重手。先解决枢节,回来后你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宣去!”
嘉恪长公主的脖颈上红痕未消,她干脆坐下了,捂着脖颈歪着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孤身娇肉贵,就是觉得疼。”
陵渊以眼神示意嘉恪长公主见好就收,但她却视而不见。
景妃连忙跟着劝:“殿下,枢节事关大烨安危,您先移步机关府,将太医宣到那里去,可好?”
“不好。”嘉恪长公主翘起二郎腿,笑眯眯地看着景妃,“景妃娘娘这里好,孤就在这里宣太医。想必景妃娘娘一定不会赶孤走的,对吗?”
景妃简直心头火起,但面上仍然无奈又无措地叹道:“殿下想在我这里待多久都行,但枢节是头等大事,还是……”
门口突然走进来两个侍卫,对嘉恪长公主行礼道:“长公主殿下,我二人奉旨护送您前往机关府,得罪。”
澹台璟涛竟然直接强迫了。
嘉恪长公主不仅没害怕还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说道:“孤就不走,你们能怎样?”
两个侍卫也没废话,直接伸手就去扭嘉恪长公主的手臂,却突然齐齐停手,因为对上了陵渊否定的冷淡眼神,一时顿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陵渊扶抬嘉恪的臂膀,眼神示意她“先听我的一回”将她搀了起来。
嘉恪长公主别扭地起身,对着陵渊不悦瞪眼:“陵督公用强是用习惯了吧?缉事司那么多刑具是不是也想招呼一下孤?”
陵渊微笑着说道:“微臣岂敢。只是不好让皇上久等,这就走吧。”
嘉恪岂是随便听命的主?但陵渊极轻极快地在她耳畔说了一句:“南楚使团明日便到了。”
嘉恪微微一僵,就这么被陵渊带出了景妃宫中。澹台璟涛已经不在外面,想来是前往机关府了。陵渊叫来抬辇,扶着嘉恪坐稳,自己走在她的右侧。
抬辇由八个大力太监托举,很是稳当舒适,但嘉恪却一直眉头微锁。陵渊抬眼看向她的脖颈,那里的红痕渐退,不像上次那般斑驳刺目。
澹台银池。
嘉恪默念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从小,除了父皇和母妃,没有人叫她的名字。兄弟姐妹都是论行排辈,称呼中透着皇族齿序森严,更别提其他人了。及至嫁给权门嫡子,他好像确实在大婚之夜叫过她的名字,但也只是那一晚。草原王也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他喜欢称呼她为“吉绵”,那是草原上对王后的尊称。而在南楚,二皇子人前人后都叫她“侧妃”,甚至一度想不起她的名字。
只有她前往东宫诱惑太子的那夜,二皇子亲近地握着她的手,唤了一声“银池”。
那个瞬间,她甚至有些厌恶自己的名字。
仿佛这个名字是东宫即将鸣响的丧钟。
等重新回到大烨,澹台银池这个名字都是在澹台璟涛暴怒之下呼喝出口,倒是令她有几分暗自激爽。
嘉恪,嘉恪。
端淑嘉惠,恪慎雍和。
这是定下了要她一辈子都做个端庄又恪守规矩的贤德公主。
“嗤。”嘉恪长公主在抬辇上发出轻笑,陵渊看向她微微一笑:“殿下心情好些了?”
嘉恪瞥他一记冷眼,嗤笑道:“南楚使团是来抓孤回去的吗?”
陵渊:“应当是。”
嘉恪:“东宫被围之事,得找个祸水来结案呐。”
陵渊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两分了然,说道:“凡事怪罪妻女的男子,能成什么大事。”
“妻?”嘉恪笑笑,“孤不过是个侧妃。哎你说,要是孤再嫁一回,是不是侧妃也没有了,只能做个通房了?”
陵渊看向她:“殿下是真的打算招驸马?”
嘉恪伸出一根葱管似的纤指虚虚点了点他,笑道:“这阖宫上下都是你的眼线吧,陵督公?”
陵渊一笑:“替皇上分忧,不敢不耳聪目明。”
嘉恪不在意地勾了勾唇,眼见着抬辇从皇宫西侧穿出,没多久就到了机关府门口。
嘉恪抬手,陵渊并未反驳,八个大力太监立即停住脚步。嘉恪仰头去看机关府那块陈旧的牌匾,想起父皇在人生的最后几年成立此府,叮嘱众皇子务必掌握机关术数以抗衡南楚,然而时至今日才有两块枢节,真不知父皇是何心情。
陵渊为嘉恪引路,远远已能隐约望见正厅,澹台璟涛应该就在其内。
嘉恪款款慢行,问道:“枢节是陵督公故意破坏的吧?”
陵渊莞尔:“殿下莫要随意诬陷微臣,微臣受不起。”
嘉恪:“坏得这么凑巧,是督公卖给孤一个人情吗?”
用来彰显嘉恪长公主的重要性?好让朝中大臣知道她不能被轻易送还南楚?
陵渊:“凑巧的是,京中各大制木店正在争夺为机关府常供木品的名额,原本枢节灵动,已有不少木匠大手仿制得惟妙惟肖,其中有一家已被皇上看中。”
不用陵渊多言,嘉恪笑着接话:“他看上的这家,必定不是督公你属意的。”
陵渊也笑:“殿下敏慧。微臣不过是想举荐个自家人,所以枢节如果出了些状况呢,被看中的那家也无法可解,此事便成不了。待殿下修好这枢节,方法自然会传到微臣的自家人那里去。”
嘉恪故意瞪他一眼:“孤凭什么要把这天大的法子让你看到?”
陵渊凑近笑道:“就为了前些天所说的‘不谋而合’吧。”
嘉恪助他把那些自家生意照顾妥当,他自然会让嘉恪得到“不必送还南楚”的报偿。
一个想发国难之财,一个想避身死之祸。
嘉恪心领神会。
略去心头丝丝缕缕不甚明了的淡淡不愉,嘉恪浅笑着说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还是有缘有故的让人放心。”
陵渊只是赔笑,并不接话。
机关府内的庭院里有不少状似机关兽的物件,但都不过是木头摆件,完全不能动弹。嘉恪走到正厅,端坐着的澹台璟涛一脸阴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个机关师,手边的几案上摆着两个枢节。
澹台璟涛见嘉恪长公主走了进来,盯了她一眼,又瞥向一旁的陵渊,再看回到嘉恪长公主身上,冷哼:“过来修好这枢节。”
嘉恪长公主也不行礼,直接走过去坐在一旁,拿起枢节在手里摆弄。所有人都盯着她的手,只盼她能将这突然散架的枢节拼接回原样,然而她摆弄了一阵就随意丢在桌上,无所谓地说道:“修不好。”
澹台璟涛一急:“怎能修不好?”
嘉恪长公主好笑地看着他:“宫里那么多坏了的东西,都能修好吗?”
澹台璟涛盯着她:“那,这枢节,没用了?”
嘉恪长公主一派云淡风轻:“是啊,谁知道皇上是哪里找来的机关师,随意摆弄破坏了枢节,还能有什么用?”
三个机关师全体伏首,吓得连连磕头,纷纷说道:“皇上恕罪!皇上明鉴!我等万万没有随意摆弄枢节,这、这真是不知道怎么就坏了啊!”
澹台璟涛凝视着嘉恪长公主那张事不关己的脸,问道:“果真修不好了?皇姐不再看看?”
陵渊也凝着那张娇美又似乎时时都带着些讥讽之意的脸庞,一时不知道她是故意,还是真的修不好这枢节。他内心转了两转,思忖动这枢节只是很小的改动,这三个机关师本就是草包才看不出来,嘉恪长公主能随意摆弄枢节,难道也看不出?
还是……她就是不会按照别人说的做?
果然嘉恪长公主对着澹台璟涛幽幽一笑,说道:“孤刚才提的事情,皇上不再想想?”
招驸马的事。
陵渊内心微微一叹,这长公主殿下果然不是个轻易能听话的,即使是危机在前,也要耍一通让自己愉快的脾气。
澹台璟涛眼看着已经蕴了怒火,就听嘉恪长公主又在那火上加了把柴:“孤枕难眠,孤夜夜垂泪到天明……皇上可一定要体谅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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