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电梯,贺照群按了负一,裴燃按了一。

    贺照群说车停在地下,裴燃说:“我停在地面。”

    贺照群默默跟着她走出去,穿过医院大厅,绕过喷泉水池,向右拐几十米,到非机动车停放区。

    裴燃长腿跨上自行车,单脚点地,道:“我还刷的你的卡,你没收到账单吗?”

    贺照群说在医院开了免打扰,只有个别号码设置了震动提醒。

    裴燃随口一问,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像个无所事事的浪荡子,慢悠悠绕着贺照群转了几圈,就差没吹几声口哨。

    贺照群好脾气地由着她显摆,问她:“怎么突然想起骑自行车?”

    “每天上山下山的,总得找个代步工具吧。”

    “你以前宁愿走路也不骑车。”

    “所以买之前还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裴燃不太漂亮地刹车,车头歪到一边,贺照群单手帮忙扶稳。

    裴燃一本正经道:“我有点忘了自己到底会不会骑。”

    “……”贺照群沉默半晌,耐心道:“说点我能听懂的。”

    “我印象中自己学过,又不是很确定。”裴燃看起来是认真在疑惑,话说得很曲折,“按理说,如果我会,那就代表我骑过,但如果我骑过,为什么从小到大一点清晰的记忆都没有呢?”

    贺照群探究的眼神停留在裴燃的脸上,好像在分辨她是不是又在开玩笑捉弄他。

    不过就算她是故意捉弄他,贺照群大概也会顺着她。

    过了没多久,他用他那标志性平而直的语调对她说:“你会。”

    裴燃缓缓眨了眨眼睛。

    “最起码小时候会。”贺照群告诉她,“你九岁那年,我教你的。”

    出乎意料的事实。

    裴燃颇有些意外,她一直以为自行车应该也是裴国平教自己的。九岁不是特别小的年纪,关于2003年,她可以完整想起很多事情,包括那年她在省里获钢琴金奖,爷爷肝癌病逝,林雅言第一次失踪离家。

    她花了些时间思索,脑海划过分不清是猜测抑或真实的画面,没有什么收获,最后还是干净利落地放弃。

    懒得想了,最起码她现在骑得还不错,不是吗?

    裴燃的左手随意放在车把上,穿透户外的阳光,显得尤为白皙纤长。

    贺照群嗓音压低,问:“你是不是也忘了这处伤是怎么来的?”

    他突然这么一提,裴燃就有些怀疑起自己记忆的准确性,她摊开手心,模棱两可道:“我摔倒了。”

    贺照群说:“嗯,你学拓海排水渠过弯。”

    “乱讲。”裴燃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被冒犯的猫咪,“自行车怎么过弯?”

    贺照群眼睛里浮起薄薄的笑意:“你莫名其妙的事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

    裴燃克服掉一阵突如其来的心虚,相当平静地为自己辩解:“想不起来,可能是当时摔得太痛,只记得一点点了。”

    又损人不利己地补充:“不过我记得你哭得很厉害,小屁孩儿,眼泪鼻涕一起流。”

    贺照群没有计较她挑衅似的口吻,反倒收敛起神情,直接“嗯”一声,承认了。

    毕竟是他教她骑车。

    他给她做胆,带她往未知处走。

    连累她盲目冒险,又连累她受伤。

    “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明显。”

    贺照群的触碰不逾矩,很轻,又很短暂,像没有形状的灰尘落下。

    令裴燃同时感到心动与难过。

    她想说无所谓,疤痕是事情发生过的证据,反正她也不会随便把手心给别人看。

    最后没说出来,有些别扭地改口说自己好饿,催他快去地下取车,十分钟不见人她就不等了。

    去往骏和楼的路上颇有些坎坷。

    裴燃坚持要自己骑车。贺照群压着最低时速,开一段停一段,等她优哉游哉地跟上来。

    不过没坚持到最后。

    有一段半山坡道实在太考验人,裴燃知难而退,直接摆烂坐在路边休息喝水,等贺照群掉头回来接。

    自行车被放在黑色皮卡后斗,贺照群用弹力带固定住,以免路上颠簸发生剐蹭。

    裴燃上了副驾,迫不及待趴在冷气口,将格纹衬衫褪至肘间,露出打底的细吊带。

    “好热。”裴燃有气无力地抱怨,“春天没个春天样。”

    她皮肤很白,又薄,在太阳底下没有遮挡晒了一会儿,加上运动出汗,脸颊和肩颈透出一种若隐若现的粉,英国梨的甜味变得更浓郁。

    贺照群看了她一眼,没接话,很快收回视线。

    裴燃缓过劲儿来,又咕咚咚灌了半瓶水,翻开包包想找有没有皮筋能把头发扎起来。

    结果翻出来昨天抓到的章鱼哥。

    “差点忘了。”她抿了抿唇角,将下垂眼玩偶挂在原本空荡荡的后视镜上,又将它的脸转向贺照群,模仿海绵宝宝的声音:“欢迎来到比基尼海滩,我的臭脸朋友。”

    贺照群不肯搭理她,打了左转向,嘀嗒嘀嗒,章鱼哥跟着一摇一晃。

    “真冷漠啊,陆地上的人。”

    裴燃迅速放弃角色扮演游戏,梭巡一圈车内空间,捡起一根签字笔,百无聊赖地将头发挽起来。

    贺照群用余光看了她一眼,淡淡提醒道:“后面还有一绺,掉了。”

    裴燃充耳不闻,有样学样也不肯搭理他。不过在下车之前,还是抽开签字笔,将头发重新挽了一遍。

    工作日早午市的骏和楼,客流比想象中要友好,裴燃原以为不用等位,结果一进门,才发现大厅被人包了作婚礼宴席。

    怪不得没人排队。

    吃不成招牌鱿鱼啫啫煲,两人打算到附近随便吃碗粉对付一下,结果还没走出门口,服务员又急急忙忙追上来,问他们介不介意坐婚宴旁边用屏风隔开的偏厅雅座。

    来都来了,倒也不介意,能吃上啫啫煲显然更重要。

    只是这屏风委实简陋了些。

    半透折叠页,上下左右四面不沾,连空间都隔不断。纯粹意思意思,该看不该看的都看得见。

    裴燃本就不饿,三心二意地边吃边瞧热闹。现在进行到敬酒环节,两位新人花枝招展地一桌桌转过来转过去,喝到后面新郎一张脸红得堪比利是封,走位更是飘得没法预判。

    裴燃赞叹他像练舞室出来的不知名高手,柔软度好,走位绚烂,且意志坚定,毕竟扭成这样都不摔,还要执意往下喝,令人肃然起敬。

    不过事实证明,纵使本身没什么恶意,靠得太近看热闹,还是容易引火烧身。

    新郎官下一秒就摔了。

    且声势浩大,“哐当”巨响,直扑偏厅。

    裴燃反应很快,下意识往后躲。但贺照群比她更快,裴燃也没看清他究竟是怎么行动的,回过神就发现他一手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与后背撑着倒下的屏风。

    所幸屏风质量次,板材加纸用料很轻,砸下来冲击没那么大,而且跟着新郎官的几个伴郎眼疾手快拉了一把,两个人都没受伤。

    贺照群的肩很宽,左手压在她发顶,身上有淡淡的烟味与干净的皂感,裴燃的嘴唇不经意擦过他颈侧动脉。

    他喉结滚动,咽了咽发干的嗓子,很明显整个人都紧绷着,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惊险,抑或现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

    一群人轮番过来道歉,希望他们看在大喜日子的份上不要见怪,想吃什么尽管点,那边会替他们买单。

    贺照群看裴燃,裴燃无心追究,也没加单,让服务员赶紧把屏风立好,挪了个远点的位置,计划吃完就撤。

    可惜连这点清静都不配有。

    鱿鱼啫啫煲刚端上来没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壮的男性也跟着侧身钻过屏风,一身高质灰西装简约挺括,头发还有模有样地梳了造型。

    他先是热情地与裴燃打招呼,喊她“小裴”,然后熟稔地拍贺照群的肩,说:“刚才远远看着像你没敢认,什么情况?大忙人怎么会这个点出现在这里?”

    贺照群抬了抬眼:“坐。”

    “我就稍微躲躲,待会儿该找我了。”话是这么说,梁韧该坐还是坐,还顺手给自己沏了杯铁观音。

    确认过贺照群没砸伤,也没见谁想问,这人就自顾自说明起情况来:“我老婆表妹,你有没印象?以前想给一鸣当后妈的那个。这回嫁得老远,家里长辈不同意他们旅行结婚,就打算两头摆酒简单走个形式,这新郎官也挺有意思,一个亲戚兄弟没带,全找我们女方亲戚顶上,今早兄弟们六点摸黑起的,良辰吉时接新娘,结果新郎官还床上躺着打呼噜,说是昨天新赛季连夜排位升段,折腾的够呛。”

    贺照群不知关注的什么重点:“六点天早亮了。”

    “那岂不更惨?保守了,估计四五点醒的,老子自个儿结婚都没这么早起。”梁韧瘪了吧唧地剥花生壳,“不过怎么突然跑这儿吃饭来了?”

    贺照群说:“饭点吃饭,很稀奇?”

    “不是,关键平常这会儿不都待医院或学校里么,况且你小子什么时候跟异性一起单独吃过饭?跟薇其关系那么熟,我都没见过你跟她……”梁韧原本还挺放松地唠嗑,说到这里,突然悟到什么似的,噤声了。

    贺照群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梁韧神情有点绷不住,但语气力求淡定:“靓女,冒昧问一句,您是蒋老师的朋友吧?”

    “现在应该是。”不知道这样说他会不会感觉好些,裴燃回答道:“虽然我和她前天第一次见。”

    梁韧略显尴尬地干咳几声,左瞄一眼,右瞄一眼,声音憋在嗓子里:“那在座二位……”

    贺照群没说话。

    倒是裴燃难得好心地替人解围:“我是他租客,他是我房东。”

    又夹起一枚烧麦,懒洋洋地补充:“管饭的那种。”

    梁韧大概率没听进去,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一会儿愁眉苦脸懊恼不已,一会儿飘飘然禁不住嘴角起飞,投币孔般的小眼睛透露出的情绪十分丰富。

    裴燃觉得这人挺逗,主动岔开话题,问:“你们兄弟团怎么不用帮忙挡酒?”

    有人递台阶,梁韧心怀感激地接话:“不是我们不尽心,是这新郎官非要自己上,而且我酒精过敏,我自己结婚那时候,酒都是兄弟帮忙挡的。”

    这个兄弟,梁韧特意指了指贺照群。

    裴燃闻言安静片刻,撂下筷子,看着对面那人,说:“你能喝酒啊?”

    “……”贺照群正吃粥,差点呛着。

    梁韧没点眼力见儿,还想继续挽救,替兄弟吹牛:“什么话,我们小贺哥哥那是公认的海量,大学期间创下多少丰功伟绩。”

    “哦。”裴燃乜了贺照群一眼,轻飘飘地说了句“这么厉害”,复又低头捡起筷子。

    贺照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仍在滔滔不绝吹嘘兄弟酒量的梁韧。

    “怎么了这是?”梁韧椅子都没坐热乎,抓了把花生,一头雾水地被赶走了。

    隔壁的婚宴还在一团喜庆红红火火地喧闹。

    偏厅则像来回晃荡的水面,安静却不平静。

    裴燃左手提着筷子,手背支着下巴,很不礼貌地挑着眉斜睨贺照群。

    “原来你能喝酒啊。”

    她的语气并不复杂,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没有掺杂什么情绪,也没有预设什么回答。

    贺照群抿着唇角,没有作声。

    他把啫啫煲里的洋葱、杭椒、姜片一点一点摘干净,把鱿鱼圈挑出来放她碗里。

    裴燃拨开到一边,没有吃。

    贺照群垂着眼睛,停顿少时,又重新挑了一遍给她。

    裴燃夹起来,丢回他碗里。

    贺照群很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

    “你没有话要说吗?”裴燃看起来冷淡又傲慢,仿佛面试官在打量一个不怎么样的求职者。

    沉默是不会出错的回答。

    因为沉默方便,模糊,没有棱角,也不需要解读。贺照群习惯以沉默应对绝大多数人与事。

    但不包括裴燃。

    也不包括此时。

    “能喝一点。”贺照群用食指抵住眉峰,有些狼狈地选择措辞。

    他说话基本没有起伏,语调又低又沉,有时候听起来像敷衍或者不耐烦。

    裴燃知道不是。

    裴燃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贺照群在烦躁时会叹气。每次叹气都不会发出声音,更像是深呼吸,深吸一口气,然后闭着嘴巴很安静地呼出来,让人感觉内敛又克制。

    贺照群此刻的表现拙劣得多。

    更像少年时期的紧张与无措。

    话很短,会结巴,会失误碰倒水,呆呆地看着她,很明显地滚动一下喉结,等她开口说下一句话。

    啫啫煲里还有最后一块鱿鱼圈,贺照群重复之前的动作,将配菜仔细择开,将它放进裴燃碗里。

    这一次,裴燃没有再拒绝。

    她在心里默默骂了贺照群一句,有些不甘心地把鱿鱼圈夹起来,不情不愿地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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