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游泳池长90米,甲乙从两端游泳,游往返路程,甲每秒游3米,乙每秒游2米,问:两分钟内甲乙相遇几次?】
小学生裴燃每次看到数学考卷都觉得很烦,勉勉强强靠音乐特长混进初中,老师开始教函数,听得云里雾里,烦上加烦。
那些整齐规整的印刷字体,简洁而空旷地散落纸张,题目字数很少,但答题区域比其他任何科目加起来都要多。
要怎么填满一段又一段的空白呢?裴燃非常苦恼,自己难不成真的是笨蛋吗,怎么会就是解不出来数学题?
越解不出来越讨厌。越讨厌越不想学。越不想学越解不出来。
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裴燃当时觉得,人生最大烦恼莫过于此,没有什么能比数学更令人头痛了吧?
有的。
太多了。
此生如无意外不必再解数学题的裴燃,此刻懒洋洋地仰躺在草坪上。望着天上偶尔闪烁的星星,想起自己小时候,忍不住感慨:怎么会有那么笨、那么不爱学习的小孩啊?怪不得林雅言当初看着考卷上的分数,一脸被气死的表情。
作为课外时间负责辅导她的人,尖子生贺照群接受起来相对而言平静许多。
他将每一页都仔细翻看了,评价道:“能拿到这个分数,也不简单。”
她的试卷比全新的旧不到哪儿去。选择题和填空题一看就是半懂半蒙,应用题第一道勉强拿分,剩下的只孤零零地写一个“解”字,越往后越干净,最后附加题连“解”字都灰心丧气地懒得写了。
“我们改变策略,放弃大题,争取在选择题多拿点分怎么样?”裴燃认真提议,“起码提高蒙中的概率。”
贺照群那时候很傲,不肯,觉得自己花点时间总能教会。
但在裴燃经历一次选择题全军覆没的惨况后,也不得不对现实妥协。
看着那一排流畅的红叉,贺照群沉默良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凭直觉选吧,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过了九点半,贺照群才从医院匆匆赶回来。
狗在门口乖巧休憩,贺一鸣早早睡了,海生先回去了,梅姨与他碰了面,也结束一天的工作下山归家。
短时间频繁往返,令贺照群身上沾染些许风尘仆仆的寒意。他熄火下车,长腿迈步进屋,在确认过贺一鸣香甜酣睡的脸之后,才放轻动作带上门,转身往庭院去。
出门时空空如也的游泳池,此刻已被盛满,水面在夜风中微微荡漾,泛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光。
没有了清理机的声音,周围变得格外静谧,四野漫漫,惟有悠长虫鸣作伴。
裴燃躺在岸边柔软的草地上。
她将长袖外衫脱掉枕在身下,只穿一件单薄的针织吊带,纤细的肩颈与修长的双臂晾在月下,白呢,易碎瓷器一般发着光。
听见贺照群走近的脚步,她懒洋洋地睁开眼,没有起来。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贺照群仿佛与春夜的天空融为一体,不彻底的黑,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边际。
暗淡的光线令他的轮廓看起来没有平时那么生硬,显得温良、柔软、透明没有外壳。
裴燃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几岁的贺照群。
他没有靠得太近,问她:“在做什么?”
裴燃回答:“在思考要不要游泳。”
贺照群望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廓与肩膀,以及被风拂动的长发,有几缕落在她的面庞,她甚至懒得抬手将它们拨开。
贺照群语调很沉地说:“夜了,水冷。”
可是这个季节的海就是这么冷。
裴燃一手撑着草地坐起来,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一手将威士忌酒杯递过去。
“要喝吗?”
她的嗓子浸润酒意,变得潮湿迟缓。
冰块碰撞杯壁,发出冷冷清清的声响,里面摆放一朵小小的白海棠做装饰,随着虎橘色酒液晃动,起起伏伏,无依无靠,被莽撞摘落的春之花。
贺照群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没有再走近,也没有避开视线。
“真不喝?”裴燃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抿一口酒,再度发出不那么有诚意的邀请。
这酒是经典重泥煤风味威士忌,入口清凉,随即是咸香与烟熏带来的冲击感,辛辣厚重,尾韵悠长。裴燃起初喝不太惯,半杯下去才好转一些。
她刚才在厨房找到的时候,孤零零一支威士忌和酱油调料堆在一起,开瓶还剩三分之二,看起来主人平时并无囤酒习惯,喝得大约也不算勤快。
她也不知道是该庆幸于不必特意下山买酒,还是苦恼于这酒对她来说难度系数太高,毕竟她本来没想喝醉。
借助酒精的力量行事很不体面。
裴燃知道,但没办法,她为自己即将要说的话与即将要做的事感到羞愧。
贺照群安静地走过来,看着她,他身上的阴影如雾笼罩她,烟草与松木的气味轻轻落下,将月色遮挡住,他的眼睛即是今夜最亮的光。
“不喝别后悔。”裴燃低声道,“我提醒过你的。”
她的表情难得一见地认真,贺照群微微握了握手心,将她手里的酒杯取走,搁置到另一边。玻璃板贴近瓷砖,发出清脆声响。
“为什么突然喝酒?”贺照群问她。
裴燃反问他:“每天每夜那么多人醉倒在街边,你会一一去问他们喝酒的原因吗?”
贺照群沉默半晌,说:“你觉得呢。”
裴燃眯着眼睛笑出来,她将发热的脸颊贴在膝盖上,告诉他:“贺照群,我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你酒量就那么一点。”贺照群看起来像想伸手碰她的脸,但没有,他说:“这种喝法,明天会头痛。”
裴燃慢慢收起笑意,视线依旧留在他身上,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还跟以前一样?”
贺照群犹豫片刻,终于肯伸手碰她,手背快速擦过她的脸颊,手指小心翼翼绕过耳廓,帮她将乱糟糟的卷发抿到耳后。
“不一样吗?”他的声音沙哑,眼睛藏在眉骨的阴影里,显得尤为深邃。
裴燃仰着头回望他,低处视线的差异少有地令她感觉弱势,她张了张嘴,原本想拿他开玩笑,却不知不觉吐露了实情。
“有个问题,太难了,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她告诉他:“所以还是决定凭直觉。”
裴燃仿佛回到了以前做数学选择题的时候,迷茫、冒险、盲目信任直觉。
而直觉是本能,需要勇气支撑。
裴燃缺乏勇气。
是以饮酒壮胆。
随便怎样吧,她心想。
“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裴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前迈出一步。
扑通。
有人跌落水中。
春夜的水像刚刚融化的冰。
体温骤降的一刻,时间与感知随之一帧一帧慢下来,混合着消毒剂的池水温柔地包围她,有些冷,但很安全。
耳朵里灌满水,贺照群的声音在裴燃听来时远时近,像回响在胸腔之中,震得鼓膜隐隐生疼。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
他也随她跃落水中。
裴燃像一尾历经长途跋涉、而显得疲惫的鱼,修长而秀气的双腿在他眼前缓慢地蹬动,仿佛正在心不在焉地挣扎。
贺照群看得兀自心惊。
他怔忪片刻,迅速游向她,搂住她的腰,将她托出水面。
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裴燃感到肺部一阵猛烈的抽搐与痛楚,因为贺照群及时抓住了她,她没有呛水,攀在他身上大口喘气,然后红着眼角开始咳嗽。
贺照群抱着她上岸。
夜空晴朗,可以看见云层聚散浮动,星辰在两个人头顶孤独闪烁。
他们浑身湿漉漉地立在草地上,胸口起伏难以平复,贺照群半搂着她,手臂青筋暴起,用非常非常大的力气箍住她的手腕,她喊“疼”,他也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裴燃衣裙湿冷地贴着身躯,整个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看起来糟糕又可怜。她潦草抹了一把脸,居然还笑得出来:“你这副表情看起来好可怕。”
贺照群面色惨白,嘴唇微微发抖,眼睛阴沉又充满压迫感地直直盯着裴燃,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仿佛刚刚意外落水的不是裴燃,而是他自己。
裴燃愣了愣,意识到他真的被吓到了,心跳反而奇异地平缓下来。
她用另一只手替贺照群拭去眉眼处的水渍,没有及时抽离,又碰了碰他冰凉的耳廓。他们之间距离如此近,时间却被拉得无限长。
“对不起。”
裴燃每每犯错时就会这样看他,数学考不合格的时候,说话伤人的时候,决定离开不再见面的时候。眉间微蹙,睫毛向上抬,仿佛害怕面对他、又不得不面对他,看起来温柔又纯真,永远不会主动伤害别人。
她笑了笑,对他说:“好像有点醉,走错方向了。”
走错方向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贺照群冷冷地看着她,难以自抑地握紧拳头,他感到脊背麻木而僵硬地紧绷起来,这是身体不自觉的警戒状态,警戒她即将要说的话、即将要做的事。
她到底在想什么?
贺照群无法自控地想她所想。
在他面前跌落,在他面前受伤,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笑。
又打算重蹈覆辙,折磨他取乐吗?
衣物吸饱了水,沉重,肿胀,心脏也浸透了,忽冷忽热地发出腐烂的芽。
他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痛,都在争相挤压着肺腑的空间,血液里的积冰刺穿皮肤,要将他的赤诚阴暗的心,他非说不可的话,他经年累月的恶,硬生生递到她面前。
直至裴燃声音很轻地喊他名字。
“贺照群。”
她拧着眉看他:“贺照群,真的好痛。”
贺照群这才如梦初醒地松开手。
裴燃视线没有离开他,也没有继续喊痛,只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手腕上格外明显的淤痕。
“你别生气了。”她放轻声音,又用那种撒娇似的语气对他说话。
简简单单一句。贺照群的愤怒如同指尖滴落的水滴,无声无息地从他身体剥离,没入泥土,没入夜晚,须臾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么多年过去,贺照群发现自己还是会被裴燃的一言一行轻易掌控。
裴燃可以一言不发地离开,或回来。裴燃可以做任何她想要做的,说任何她想要说的,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也不应为任何人改变。
贺照群的愤怒是对于自己的愤怒。
他早已失去了对裴燃生气的资格。
最后,贺照群看了她很久,嗓音沙哑地对她说:“夜了,回去吧。”
潮湿的海在月下闪耀银光。他们的面庞是被流水冲刷过的面庞,或许也在彼此眼中发光。
裴燃没有同意贺照群的话。
她抓住他的手不许他转身,趁他错愕的瞬间,揪住他皱巴巴的旧t恤,将他猛地从夜空扯落。
“我刚才提醒过你了。”
裴燃这么说着。
给了贺照群一个冰冷而柔软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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