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洗净,泡12小时以上,入锅蒸熟,晾凉之后均匀撒入甜酒曲,注水密封,放在温暖的空间等待发酵。

    三、四天后的清晨,裴燃从取暖油汀旁边取出密封盒,用勺子盛了一小盏,仔细尝过味道,入口清甜,香气浓郁。让梅姨帮忙尝一尝味道,也说可以了,随后才找来事先准备的考肯玻璃冷水瓶。

    一公升的容量,她斟得小心翼翼。

    封紧瓶塞,云白色酒体柔和绵软,静置瓶中,仿佛天边被采撷的一团雾。

    海生今天带来的是纯白花毛茛,花瓣层层叠叠,清透柔软,携着远道而来的春意。

    裴燃如常用过餐食,同梅姨海生挥手道别,骑着自行车下山。

    经过几天的练习,大多数弯道她都可以顺利骑行下坡了,但今天载着易碎物品,心想还是谨慎一些,每每遇到急弯道,都规规矩矩地下车推行。

    天气算不得好。

    阳光雾蒙蒙的,透过厚重云层,跌跌撞撞洒落薄薄一层在身上。

    裴燃上轮渡之前,又去那家便利店买糖。前几日被打砸弄乱的货架都整理归位了,店主左手打着石膏,眼下淤青未散,站在收银台后面,像之前碰面的几次一样,很温和地对她笑。

    她不肯收裴燃的钱,说谢谢她那日出手帮忙,只是往后不要这样了,容易被迁怒误伤。

    裴燃没有说好或不好,坚持付了款,出门下起蒙蒙细雨,店主跑出来给她送了一把透明雨伞。

    裴燃看着她瘦得凹陷的脸,沉默片刻,还是说了谢谢,收下了。

    在东岛下轮渡,裴燃没打伞,骑着自行车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向前。

    经过旧宅,双推门开敞,艺术展览还在开放日;经过她停放多日的车,车顶攀枝花腐烂,流浪猫躲在底盘之下;经过凉茶铺子与李则航家的玻璃花房,绿植在雨中更具诗意与生命力。

    经过灰蓝色的海,起伏不断的山坡,以及穿过群山腹部的漫长隧道。

    细雨不知何时停歇了。

    裴燃沾染了一身水雾,时隔十年,终于回到父亲的墓前。

    既非清明,又非中元、寒食,墓园来访的人很少。裴燃填登记表的时候,守墓大爷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特意起身为她指了方向。

    其实裴燃记得很清楚。

    裴国平刚下葬的那段时间,她常常独自到墓地来,不论白昼黑夜。

    很奇妙地,恐怖电影或灵异故事里渲染的氛围,在这里好像完全被隔绝了。就算待到很晚,裴燃也只觉迷茫,全然体会不到恐惧之类的情绪。

    她有时会在墓地游荡。

    像一缕曝晒在日光之下,奄奄一息的游魂。

    一块一块碑静静看过去。

    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位五岁的孩子。五岁。比她早出生三年。同他的父母葬在一起,立碑的人是他舅舅。

    还有一位穿着旗袍的女人,眼睛长得很有古典美。墓碑上没有写出生年月与死亡日期。是她姐姐给她立的碑。

    他们永远地停留在这里。

    她的父亲,裴国平亦是。

    2009年。

    劲风吹拂的夜。

    裴国平冒雨离开家,死在海里,没有再回来。

    没有人预料到这个结果。

    因为最坏的时光已经过去,他们以为他可以重新振作。

    他的弟弟裴国卫煞费苦心,四处托人找关系,将他塞入一家服装厂做文员。虽然工资微薄,远不及之前光鲜体面,但工作内容简单,不必耗费心力,勉强养得活自己与女儿,总比烂在家里浑浑噩噩荒废时日要好。

    可惜,所谓的新生活,只维持了短短几天。

    出事那天,裴国平很早醒来。

    自与林雅言离婚后,失眠的症状来得汹涌而诡异,他没有一天能睡好,总是被轻微的声响吵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去医院看过,做了很多检查,第一次诊断是精神衰弱,吃药不见改善,隔一段时间再去省城求医,诊断是抑郁症。

    这在小小的南方岛城不那么常见,人们对此误解也深,容易沦为谈资。

    医生开了药,建议他换个环境,交代他按时服药定期复诊。

    然而裴国平很难做到。

    他多少算是个文化人,确诊之后翻阅过相关资料,清楚了解自己的情绪低落、思维迟缓皆出于病理性原因,并非依靠年月更迭或者所谓的“想开点”就能克服,他需要积极配合治疗,更需要家人漫长的照顾陪伴。

    但他实在不忍成为女儿的负担。

    她才十几岁,正值花季,那么聪明懂事,倘若当初跟了她母亲离开瞻淇岛,说不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变卖财产填平债务后,家中所剩无几,昼夜与季节更迭很影响他的集中力,他难以像从前那样专注投入工作,只能靠微薄的积蓄、女儿的比赛奖金以及弟弟帮持生活。

    这么时好时坏地拖了将近两年,裴燃上了高中,与原本计划的道路已有偏差。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裴国平深知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最后拿定主意,请弟弟帮忙挂卖仅剩的一处房产,所得兼作投资理财,又找了一份不费心力的闲职,多少减轻些经济负担,为女儿将来的学费支出做准备。

    许多事情,他都趁自己凌晨清醒,一一盘算好了的。

    去过一趟市场回来,接受完街坊邻居的目光探寻,裴国平开始淘米煮粥。

    他年近不惑,又跛了一只脚,外貌不比从前俊秀了,但整个人还是清癯挺拔,不难看。或许是成日泡在书房闭门不出的缘故,那股子儒雅的书卷气还在,没有被岁月磨损太多。

    只是厨艺的确退步了,切姜丝的刀工不怎么细致,他花了些时间说服自己不必重新再切。

    籼米咕咚咕咚地翻滚,冒出新鲜温暖的谷物香气,他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直至身后传来拖鞋走动的声响。

    十六岁的裴燃穿戴整齐,背着书包,站在楼梯静静往下看。

    裴国平放下桑刀,对女儿挤出一个笑:“坐吧,煮了你爱吃的海鲜粥。”

    父女俩有段时间没有同桌吃饭了,裴国平心中愧疚,仔细端详了女儿半晌,看她吃得乖巧安静,这才自己舀了一碗粥。

    结果不由蹙起眉头。

    “是不是咸了?”

    “好吃。”

    其实是咸了。隐约还有些糊底。

    裴燃埋着头吃完,还要再添一碗,裴国平没让,给她斟了凉白开漱口,又嘱咐道:“待会儿路上买个面包吃。”

    裴燃就摇摇头,说自己饱了,早餐不想吃那么多。

    “钱够花么?”裴国平摸出钱夹,递过去一张百元大钞。

    裴燃没接,轻声回说:“够的,你前天给过我了。”

    “哦。”裴国平有点局促地将手收回来,“用完了再问爸爸拿。”

    父女俩皆不善言辞,沉默半晌,还是裴国平主动揭开话题,问道:“你房间的东西都整理好了?”

    裴燃点点头,说“好了”,左右不过几件衣服和几箱书。

    “还有你的钢琴,要仔细些,避免磕碰到,我到时多请几个人帮忙。”

    “卖掉也无所谓。”

    “裴燃。”裴国平略带责备地喊她名字。

    裴燃垂着睫毛,看着自己的交叉的指尖,面无表情道:“反正平时在家练习时间也不长,我可以在学校琴房弹,老师给了我钥匙,周末也能去……”

    “别说了。”她还想继续找理由,被裴国平态度温和却坚决地阻止道,“爸爸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你的琴卖掉的。”

    裴燃的琴是一架进口斯坦威立式钢琴,在她六岁初学时买的,价值不菲,当时裴国平还未落魄,夫妻俩不惯节俭,非常舍得在她身上花钱。

    所幸裴燃并未辜负这份栽培,她在钢琴演奏方面展现出极高的天赋。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是打算在高中时就将她送出去学习的,可惜天不遂人愿,如今林雅言离岛,他生了病,连房子都保不住,所想所愿已是落空。

    往事不堪多想,裴国平警惕地从情绪里挣脱出来,心平气和与她解释:“搬过去的地方是你叔叔帮忙找的,不大,但离你学校近,生活也方便。”

    裴燃“嗯”一声:“我们就两个人,也不用大房子。”

    “这几年委屈你了,好好学琴,不用担心别的事,等你读完高中,爸爸一定送你出去深造,你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定有所成。”

    “我没有一定要去哪里,国内没什么不好的,我喜欢这里。”

    裴国平知道女儿是在安慰自己,又想起林雅言临走时说的话,不由苦涩一笑:“好是好,但你要学琴,就没法一直在这里。”

    裴燃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语气冷静地继续往下说:“我也不一定要继续弹琴,我的文化课进步很快,再多花些时间,正常参加高考也能上好大学。”

    听闻这话,裴国平难得板起脸,低低地训斥一句:“胡闹!家里不用你顾虑这么多。”

    裴燃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也不躲开视线,显然半分没有听进去。

    这犟脾气也不知道随了哪个。

    裴国平轻轻叹了口气,不愿与她起争执,只好先劝道:“先去上学,别迟到了,这些事我们往后再谈。”

    裴燃表情还是倔着,但也听话,闷不作声捡起书包。

    裴国平看得心酸,不由有些讨好道:“爸爸今晚接你放学,好不好?”

    裴燃摇摇头:“今晚要上自习。”

    “是九点半结束吗?”

    “太远了,你不要特意来接。”裴燃说到底还是顾虑他身体,只是不好直说,捏着衣角思忖片刻,又指向桌上那锅剩了大半的粥,“还想吃海鲜粥,你今晚再煮一点,等我回来作宵夜吃。”

    “好。”裴国平舒展地笑了笑,“快去吧,真要迟到了。”

    裴燃背着书包出了门,没走几步,忍不住回头望。

    窗户闩着,但窗帘没拉,透过精致的拱形玻璃可以看见裴国平坐着发呆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收拾碗筷。

    裴燃攥紧书包带,往后退了几步。

    向左走大约两百米,便可出卜巷街,直指落英主道。

    街上栽满柔和的洋紫荆,形态瘦弱,这种绿化树扛不住台风季,在海边很难长得高大,但也很难彻底死掉。

    此时恰逢春朝,花层层叠叠开得太好,被赋予了美的重量,以至于每棵树都有些摇摇欲坠。

    风一过,细小花瓣便随之拂动,落到肩上、地上,浓郁厚重地堆叠着。

    裴燃漫不经心地拨开花雾,继续向前行,像拨开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梦境。

    直至抵达道路尽头。

    一个白衣黑裤的少年一手插袋,一手拎书包,满脸不高兴,在花下等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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