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过雨,劲风不停。

    海面盛着粼粼银光,被月色照亮的浪花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一个接一个砸碎在岩礁上。

    裴燃撑着透明雨伞,在裴国平墓前从白昼坐到了夜晚。

    逃避许多年,不曾回来,裴燃从前还会有怨憎。憎他做过恶,怨他抛下未成年的女儿。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旧时习俗迷信,老人说自戕的人罪孽深重,只能永世漂泊,做那无根浮萍孤魂野鬼,再也寻不到归处,入不了轮回。

    裴燃不信神佛,但听闻这种说法,还是难免心中发苦,眼眶酸涩。

    贺家奶奶让她不必怀忧,说她阿爸平素与人为善,今生受了磨难,来世必有福报。又陪她抄了许多遍地藏经,让她虔诚烧在墓前。

    在裴国平火化下葬的那几日,裴燃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没有实感。

    直至眼见厚厚一叠手抄经文烧成灰烬,裴燃望着那簇温暖火焰,短短几瞬,从蓬勃到熄灭。

    头顶悬刀落下。

    她才真正意识到,人死如火灭,从今往后再不能见。

    阿爸是真的永远离开自己了。

    这十年间,裴国平的墓有人仔细修缮打理,一抔乱土一根杂草也无。碑上照片永远留存他二十八岁的时光,那一年裴国平女儿出世,家庭美满,事业有成,是他人生中最有希望、最闪耀的年岁。

    裴燃描着父亲年轻时微笑的眉眼,自己也勉强一笑,低声喃喃道:“阿爸,我如今也与你一般大了。”

    再多的话,说不出来。

    新酿的米酒喝了一半,留了一半。

    细雨滴落塑料伞面,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空气像海草般黏稠。

    路灯隔很远才寻见一盏。云朵游过月亮,微弱的光线在黑暗的草地上爬行。

    裴燃收起伞,后知后觉发现入夜了,墓地更显荒凉冷清。

    她很想把伞留下,但是不能。

    即便强行留下,也很快就会被清理掉。

    不过是片刻的自我安慰罢了。

    这么想着,她还是将伞抱在了怀中,雾蒙蒙的伞面沾湿她的裙摆。

    转身欲走。

    一束光照过来,柔和打在脚下。

    裴燃诧异抬头。

    贺照群站在一株柏树下,远远望向她。

    恍惚之间,看到了他的十八岁少年时。白衫黑裤,长身而立,眼神又沉又亮,透出一种不及收敛的锐气。

    裴燃抱着伞,手脚发凉,腹部犹如藏着一群扑飞的蝴蝶,沿着肺腑蔓延至喉咙,带起微微的痉挛感。

    令她眼热。

    令她痛。

    她站定不动,贺照群便沿着光的脉络向她走来。

    手电光陷在青石砖的缝隙里,携着沉沉重量,裂开不规则纹路。

    贺照群伸手牵她。裴燃的手凉凉的,软软的,没有任何抵抗地藏在他手心。

    两个人对视片刻,没有说话。

    他牵着她,她安静跟在他身后,从梦境边缘往现实走。

    离开墓园大门时,贺照群对守墓人颔了颔首,守墓人右眼蒙着一层灰色阴翳,对他回以同样的沉默。

    裴燃怔怔回头望,空荡荡的旷野,好似有一条无形却分明的界线。他们走之后,就只剩这位老人孑然一身守在这片虚无之地了。

    贺照群的旧皮卡停在裴燃的自行车旁。

    他将自行车放到车后厢,用弹力带固定住,裴燃窝在副驾座里,换了一件他放在后座的干净t恤。

    车内密闭空间,弥散适宜的冷气与淡淡的英国梨香味。

    “裴燃。”

    贺照群从后厢跳落地面,突然打破寂静,敲了敲副驾车窗。

    裴燃挑了挑眉,按落车窗,贺照群微微俯下身,一手按在车顶,一手举起什么凑到她眼前。

    “喵呜。”

    一只被雨淋湿的小橘猫。

    虎纹立耳,短尾巴翘起,挡住软乎乎的肚皮,看着裴燃小小声叫。

    裴燃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又不敢伸手去碰,过了半晌,小猫不安地挣扎了几下,裴燃才后知后觉地将它接到手里。

    它营养不好,皮毛摸起来很枯糙,但也很厚,没有被雨淋透。

    贺照群说:“还好看见了,躲在轮胎底下,看到人也不跑,不抱它还不愿意挪位置。”

    裴燃端详它片段,说:“脸尖尖的,跟我的小丑猫有点像。”

    “你养猫。”贺照群的话是问句,语调听起来却像陈述。

    裴燃“嗯”一声,告诉他:“以前在北京办演奏会,回酒店的路上偶然遇见的。”

    猫当时也淋了雨。

    初冬的北京室外温度已经很低了,它跛着一只脚,身上长满猫藓,看起来脏兮兮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甚至有些吓人。

    遇见陌生人类也不跑,或许是没有力气跑。

    猫脖子上戴着项圈,裴燃猜测大概率是因为病痛难医,被主人弃养的。

    裴燃送它去附近的宠物医院,花了不少钱救治,又每天抽一点时间去看它。

    医院二楼有一排宠物柜,住着一些公益救助的小动物。裴燃拜托医生帮忙找好心人领养,并愿意付费购置养猫所需的一切物件。可惜别的小猫小狗比它讨人喜欢,人来人往,都没有几个人愿意停下来看它几眼。

    猫藓好得很慢,身上涂满药,青一块紫一块,跛脚再也不能好,又丑又可怜。

    只有警惕性拉满,与医护人员不亲近,与裴燃也不亲近,过了很久才勉强让摸脑袋。

    后来裴燃要离开北京,去下一个城市巡演。坐早上的航班走,飞机还没落地,她就开始后悔,又匆忙坐下午的航班回去。

    其实现在想想也没必要,除了裴燃,估计也不会有其他人想要养那只猫。

    那段时间是她事业上升期,忙于四处巡演,每到一个城市都不会停留太久。猫没办法跟着她到处飞,她便将它安置在北京的公寓,聘请专人照顾它,并在演出的间隙频繁飞回来看它。

    “看”就真的只是看。

    来来去去那么多回,它都好像记不住她。

    直到裴燃没有那么忙了,与它搬到一起,它才逐渐放下戒备心,肯吃裴燃喂的食物,肯接受裴燃的抚摸,肯在裴燃面前露出柔软肚皮。

    猫脾气不好,常常惹裴燃生气,陪了她五六年。

    裴燃最后留它自己在空房子里。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裴燃的话讲得很长、很慢,想到哪讲到哪,贺照群耐心地听,小橘猫不耐烦地打了个喷嚏。

    裴燃很轻地笑了笑,不说了,双手呼噜一下它脑袋,抽了张纸帮它擦毛毛,贺照群伸手将空调口调高。

    “它看起来也没有主人。”贺照群靠得很近,身上的木质皂味淡淡传来,他问她:“考不考虑再养一只?”

    裴燃闻言仰头看着贺照群,眼尾不经意翘起,好似不甚认真地在思考些什么。

    她问:“贺照群,你是不是看到什么小猫小狗小东西,都会觉得它可怜啊?”

    贺照群有短暂的片刻,觉得这句话意有所指,但裴燃常常会拿这些打趣,他下意识蹙了蹙眉,回道:“胡说什么。”

    于是裴燃“哦”一声,出乎意料地拒绝道:“不养啦,我有猫啦。”

    又将正在撒娇的小橘猫送回贺照群怀里。

    对他说:“你那么可怜它,你养吧。”

    贺照群找了一家连锁宠物医院,给小流浪猫做基础体检和体内外驱虫。

    在这之前需要注册宠物体检卡,前台小姐姐问他们:“请问小猫有名字了吗?”

    裴燃看着贺照群。

    贺照群看着她。

    裴燃按照惯例回答:“它叫巧五。”

    巧五是个小男孩。

    看牙齿,判断是三四个月大的年纪。因为营养不良,太瘦弱,看起来比实际小很多。所幸它身体健康,没有猫藓,没有耳螨,肚子没积水,心肺功能暂时也没有任何问题。医生给它做好驱虫,嘱咐他们一两周之后带过来注射疫苗。

    家里没有猫咪日用品,他们在医院里应急买了一些。

    货架上满满当当的东西。贺照群没有养猫经验,抱着巧五的航空箱站在后面,一人一猫看着裴燃一件一件仔细挑。

    巧五是个小垃圾桶。

    给什么都吃,不挑食。猫粮咬得咯嘣脆,罐头小口小口地舔着吃,不发出声音,很珍惜的样子,等人转眼再看,莫名其妙就光盘了。

    最喜欢吃的是水煮鸡胸肉,加一只鸡蛋黄。

    贺照群在厨房里煮宵夜,裴燃颇有些苦恼,想吃辣,又想吃清淡点。

    “……”贺照群无语,最后折衷行事,翻冰箱找食材给她做素食版麻辣烫。

    贺照群面前一个珐琅锅咕噜咕噜煮火锅底料,裴燃站在他旁边,面前一个双耳锅咕噜咕噜给巧五煮鸡胸肉。

    待鸡肉熟透之后,过几遍冷水快速降温,裴燃动作不太利索地一点一点撕成条。又煮一只鸡蛋,剥开一半壳,因为猫咪不能吃蛋白,递过去让贺照群把蛋白吃掉。

    “别吃蛋黄。”她嘱咐道。

    贺照群正在洗菜,双手还湿漉漉地浸在水里,他看了她一眼,低头就着她的手咬掉一口。

    裴燃收回来,也沿着边角咬一小口,然后将完整露出来的蛋黄拨进猫碗里,剩下的蛋壳剥开,又递到贺照群嘴边。

    “喏。”她声音懒洋洋的,“都吃掉。”

    贺照群一副很听她话的样子,沉默而温顺地贴近些许,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复又靠近咬一口,嘴唇柔软地擦过她的指尖。

    他身形高大,靠得太近,几乎将她笼在怀里。看她的眼神又实在算不上清白。

    裴燃看着他,想起什么似的,忽而有些脸热,忍不住声音干巴巴地喊他“贺照群”。

    贺照群垂着眼睛,格外温和地“嗯”一声。

    裴燃掩饰似的移开视线,问他:“你好饿吗?要不要再给你煮一个?”

    贺照群很难得地笑了。

    “不用。”他这么说着。

    最后俯身靠过去,轻轻啄了啄她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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