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岛一条说不清名字的道路,一座外墙剥落的老房子前,贺照群与裴燃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儿站在阳光下等学校巴士,她举着一朵路边摘下的花,和旧墙壁玩着光影的追逐游戏。

    红绿灯读秒不长,贺照群很快将车开走。

    拐过十字路口,他突然说:“像你小时候。”

    小时候的无忧无虑更像一场宁静的幻梦。看着老房子消失在后视镜里,裴燃这几日以来难得露出淡淡笑意。心中感慨,她与贺照群,真的认识了好久好久啊。

    其实就连林雅言也很少提及她的小时候,因为不想牵扯到她父亲。

    其他人对她的过往知之甚少,更不会提。

    出了岛,记忆就像被割裂了一般。

    从五岁到二十八岁。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好长。分开的时间也好长。

    猫还是寻不见踪迹,今天又是徒劳。

    两三个小时后,街上变得拥挤了一些,贺照群打着方向盘转向,去附近一间大型超市买食材。他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更倾向于去传统市场,但那边环境脏乱,带着裴燃,还是选了干净整洁的超市。

    饮食与烹饪习惯,是对人性格的映射,裴燃一直以来在这方面都浑浑噩噩。她没有太多与人结伴逛超市生鲜卖场的经验,推着购物车向前滑,感觉格外新鲜。贺照群挑好蔬菜水果,提着一堆塑料袋,绕过货架去找她。

    裴燃站在冷藏区试饮,喝一杯推销员热情推荐的诃子口味酸奶,原本还绷着表情没显露,见贺照群走过来,立即愁眉苦脸地递过去让他也试试。

    贺照群把塑料袋放进购物车,面无表情别过脸,不肯喝。

    裴燃哄他:“好喝的。”

    贺照群拆穿她:“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表情。”

    裴燃心虚地压低声音:“我是深受震撼,世间竟有如此美味。”

    贺照群拉她到过道另一边:“你不要当着人家阿姨面前阴阳怪气。”

    裴燃更有理由了:“那你还不喝,没礼貌!”

    贺照群被扒拉得没办法,勉为其难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又酸又甜的药草味,正是裴燃最怕的那种味道,其实贺照群觉得还好,不算很难喝,想干脆帮她喝完算了。裴燃却收回了手,杏眼圆圆向上抬,小小声说:“你是不是味觉失调啊?这样都能没表情,还是不要喝了,这个真的很难喝。”

    贺照群看她把纸杯丢进垃圾桶,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跑到推销阿姨面前,找补似的拿了几瓶经典芒果口味的酸奶回来。

    又漫无目的逛了一圈,逛到角落的酒架,裴燃从上梭巡到下,像只没有攻击性的猫咪蹲在那里,眼睛又圆又亮,泛着笑意,不怀好意地催促贺照群挑一支。

    贺照群假装没听见,不肯动,她就自作主张帮他挑一支甜甜的莫斯卡托起泡酒。

    排队结账时遇见认识的人。

    隔着两条过道喊贺照群和裴燃的名字,喊“小贺”,又喊“裴燃”。贺照群和裴燃同时回头,发现是喻老师喻文静推着购物车,旁边站着的应该是她女儿,清汤寡水短直发,稚气未脱的中学生模样,喊贺照群“小贺叔叔”。

    喻文静换了结账的通道,推着车到他们后面,以长辈姿态拍了拍贺照群的手臂。顾美兰的葬礼她也到场了,奉了香献了花,贺一鸣缓了几天没去二三棋院,今天是葬礼之后他们第一次见。

    不过既是传统认知的喜丧,又过去了好些时日,喻文静没有就顾美兰的事多说什么,反倒带着赞许与笑意,来回打量贺照群和裴燃两个人。

    “刚见裴燃回岛上的时候,我就在猜,你们两个,是不是……”喻文静的眼神太明显了,全世界打趣别人的眼神仿佛都如出一辙。

    裴燃知道老师没有恶意,所以也并未感觉冒犯或尴尬,只有些微微的苦恼,坦诚抑或默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呃,我们……”

    她轻咳一声,刚开了个口,贺照群就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换了个姿势,将她遮蔽在身后。

    “不是。”贺照群的语调平而直,听不出任何起伏。

    他否认了对方的猜测。

    说:“喻老师您误会了。”

    安静片刻,又说:“她是我的租客。”

    超市建在海滨沙滩边上,离束云桥很近,离西岛也很近,过了桥,就能看见山坡上的尖顶屋舍。

    黑色皮卡车厢里,和着温柔日光播放一张俄罗斯后摇专辑。钢琴声、大提琴声、陌生男人念诗声,揉杂在一处,弯弯曲曲地穿越海面。

    与喻老师告别以后,裴燃坐上车就一直没作声。

    她想等贺照群先开口说话,无论说些什么都行。但贺照群一直没有说。她先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过了桥还是没等到,坏脾气被挑起来,没来由地就感觉焦躁。

    “贺照群。”

    裴燃的长长卷发被海风吹散,右手屈肘撑在窗框上,语气恢复了一贯以来的那种漫不经心,掺杂着些许显而易见的嘲讽。

    她说:“原来租你的房子,还附赠□□服务啊?”

    话讲得难听又带刺。

    贺照群目不斜视向前开,没有说话,也没有与她对视。

    裴燃半垂着睫毛,整个人看起来冷淡又坏脾气,稍有不顺心就要刺伤对方,她问他:“以前的租客也这样吗?”

    贺照群并未被她的话激怒,在沉默中匀速行驶,直到车子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才拉起手刹,转过头去直直望着她。

    他的唇角很平,神情也是,气质简洁又锋利,好像从来不会被无谓的话语扰乱思绪。令裴燃更加气闷。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贺照群的声音仿佛在拨动一根低沉的琴弦,他问她:“你会希望我在别人面前承认吗?”

    裴燃声音干巴巴的:“承认什么?”

    “裴燃。”贺照群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泛起施力的白,他将问句说得像陈述句,“在你那里,我们算什么关系?”

    这句话,贺照群不是第一次问。

    十年前,也问过。

    不止一次后悔。

    不止一人后悔。

    裴燃憎恶那时候的自己,既为无能为力改变的过去而感到痛苦,又为他装作若无其事的平静而感到烦闷。

    “还能是什么关系?”

    裴燃故意散漫着语调,伏过去用力咬一下他下巴,小猫一样舔舐他的上颚,将他的嘴唇弄得很湿。她带着英国梨甜味的气息洒在他的脸颊上,双手按在他心口,有些恶劣地回道:“就是可以随便接吻上床的房东和租客啊。”

    贺照群眼神稍黯,伸手想捏她的腰肢。

    被裴燃拒绝躲开。

    上山的绿灯亮了。

    鸣笛声四起。

    贺照群滚了滚喉结,与她对视几秒又移开眼睛,在后车的催促下发动车子向山上驶去。

    车载音响的钢琴旋律无法覆盖沉默。

    裴燃说完就觉得懊恼,嘴上刻薄这几句真是全无道理,她抱着手臂拧转视线看窗外,直至视野缓慢抬升,车子绕过山坡,减速停在屋舍前,才闷着声音道:“贺照群。”

    她一字一顿:“我没玩你。”

    又难得正色:“我刚刚承认也没关系。”

    贺照群难以察觉地咬紧了后槽牙,眸中明明灭灭的光,沉得化不开一般。再说话,面上表情还是淡淡的,他说:“你不用这样。”

    反正——

    反正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又不声不响地走了。

    十年前那样,他都自觉两人不甚般配。更何况现在。

    面对外界好奇探寻的目光,承认或不承认,贺照群真的觉得无关紧要。

    可是裴燃好像不这么认为。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尾又泛起那种潮湿的红。裴燃在面对贺照群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哭,眼神倔强,眼泪含着不肯眨下来,令人错觉她对他格外依赖。贺照群心底涌起一阵难言的酸胀,这感觉占据着胸腔,令他甚至无法太近距离回应她的视线。

    她软着腔调说“对不起”,咬了咬嘴唇,又控诉他:“贺照群,你别逃避话题。”

    贺照群的自尊时隐时现,没有办法将自己尽数剖开在日光底下,也不允许自己摇尾乞怜奢求更多。他只好很轻地叹了口气,居高临下又小心翼翼地去吻她的眉峰,她的眼角,她假装顺从的、甜言蜜语的嘴唇。

    希望她暂时不要再说话,也不要再提及任何从前。

    然而话题的中断,并非全然因为这个。

    裴燃不肯罢休,被亲了一会儿就执意躲开,自顾自推开门下了车。清晨的日光柔化了她的面庞,毛茸茸的光晕开边缘,令她看起来像瓷白的玉,更加清丽易碎。

    她有些执拗地望着贺照群,自己迈出了一步,就非要他不计后果,将剩下的九十九顷刻走完,要他毫无保留走到她面前来。

    贺照群从来都拿她没办法。

    回视她的眼睛,几乎又要像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般,不受控制地将那句话冲动地说出口。

    未能如愿。

    有个陌生的男声先他一步,突然横空传来。

    “裴!”

    贺照群被惊醒,神色一凛,顺着声音望过去。

    “裴大师!”

    裴燃扶着车门,明显也愣了愣,动作有些僵硬地回过头。

    一个站在跑车边上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冲她扬了扬手中的墨镜,脸上笑容得意又痞气。

    “躲得真够远的,可算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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