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午,贺照群准时落地首都机场,连帽卫衣配工装裤,全身上下一件行李没有。

    裴燃压着一顶鸭舌帽,一身低调的黑,站在出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贺照群面上表情没什么起伏,目不斜视走过去,一手拉过她的登机箱,一手牵住她,动作一气呵成,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

    裴燃配合极了,乖乖被他牵着往安检口去,还没头没尾说一句:“逮捕成功。”

    贺照群回头深深看她一眼,将牵手改为十指紧扣,裴燃忍着笑,小跑几步超过他,换成她在前面拉着他。

    “快点,赶时间呢。”

    一天往返,贺照群将回程航班的时间卡得刚刚好,回去估计还赶得及接贺一鸣吃晚饭。

    两人在休息室短暂候机,裴燃要了一份沙拉,把里面的芒果吃完了,剩下的给贺照群吃。周围虽然安静,但座位几乎都坐满了,他们没有在公共场所讲很多话,只是靠得很近,手有时候交叠着,期间有一个女生礼貌地过来向裴燃要签名。

    走登机廊桥的时候,裴燃望着北京灰蒙蒙的天,又问了贺照群一遍:“这么赶,真的不多留一天吗?”

    她的面容在几近阴沉的天气里,线条被阴影吞没,显得格外柔软皎洁。

    贺照群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说“不了”,他们很快就会再回来的。

    飞机到罗州换乘城轨,回到瞻淇岛将近日落时分,他们去二三棋院接贺一鸣。贺一鸣好久没见裴燃,挂念得紧,眼睛亮晶晶的喊她姨姨,敞着双手讨抱。贺照群给他剪了个瓜皮头,孩子看起来傻愣傻愣的,像只戴着西瓜壳的小水獭,裴燃觉得超可爱,亲亲他左脸蛋,又亲亲他右脸蛋。

    天空涂满流动的粉与橘,风吹散燠热的温度,南方小岛迅速转向另一个季节。

    贺照群没走束云桥,转向去了轮渡口。轮渡没有桥那么挤,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松弛,剩下一个车位,他们正好不用等。

    裴燃下了车,双手搭在栏杆上看云。贺一鸣换到贺照群怀里抱着,贺一鸣奶声奶气地给他们汇报今天发生在幼儿园的大小事。

    他每句话不离梁小文,裴燃闲来无事逗他玩儿,问他在班上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被贺照群面无表情乜一眼。

    裴燃眼都不抬不当回事儿,贺一鸣大大方方说:“有呀,我喜欢梁小文。”

    “为什么?”裴燃问他,“因为你们经常在一起玩吗?”

    “我们班的小朋友,都会一起玩。”贺一鸣歪着脑袋想了想,慢吞吞地说:“但是只有梁小文会偷偷帮我吃掉橙子,我每次讲故事,她都认真听,我讲笑话,她也会笑。”

    裴燃很认真地说:“那梁小文也好喜欢你。”

    贺一鸣略显害羞地说“是“,又很认真地点头。

    贺照群却只听到一个重点,他皱着眉问贺一鸣:“你又挑食?”

    贺一鸣不敢跟他对视,将脸埋进他颈间,假装自己刚刚什么都没说。

    “干嘛啊,这么凶,谁还不能有点不爱吃的啦?”裴燃忍不住笑出来,摸着小朋友的瓜皮头,安慰他说:“你比你阿爸懂事多了,你阿爸都不会给喜欢的女孩讲笑话呢。”

    贺照群又转头看了裴燃一眼,那双眉眼在明灭交界处更显深邃,他有些生硬地抿着嘴唇,低声质问她:“胡说什么,我没给你讲过笑话?”

    裴燃耸了耸肩,坦诚道:“起码要让人笑得出来,才叫笑话吧?”

    贺照群不说话了,腾出一只手去掐她脸,裴燃笑意盈盈地由他掐,也不躲开。贺照群一点力气都没用,裴燃就熟练地喊疼,贺照群真的好小气,又故意提起明天要带她去牙科复诊的事。裴燃不高兴地“哼”一声,在他手腕上咬一口,留了个浅浅的印子。

    渡船的灯在海上晃开一圈一圈的光亮,天上流云飞走,耳边是世界吵杂、安静、井然有序的声音。

    岛与岛之间的距离不远,黑色皮卡很快重新驶入陆地。

    贺一鸣想吃盐焗虾,家里没食材,附近正好有个小型市场,贺照群在直接在轮渡码头停了车。裴燃本来想一起去,贺照群没让,说那边水产摊档多,临近收摊时间地板又滑又脏,让他们在附近找间店坐着等,他很快就回来。

    裴燃想了想,牵着贺一鸣往渡口的便利店走,打算趁机偷藏两条薄荷糖。

    结果尚未走近,就见周边零散几人聚集观望,店铺那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凄厉尖叫,随之而来的,是乱物砸地的声响。再走几步,就见便利店门前一片狼籍,自行车和小电瓶歪歪倒倒,老板娘一头一脸的血,哭着瘫坐在路边,怀里紧紧护着个穿校服的女孩。

    女孩身体因恐惧而微微抽搐,眼眶是畸变的凹陷,蒙着一层铅灰色的雾,仿佛不知应该看向何处。

    是万宜。

    万宜居然是这家店的女儿。

    裴燃心中讶异,急忙搂紧贺一鸣,掩住他眼睛不让他看,又摸出手机准备报警。还来不及看清施暴者的踪迹,突然一双手将她拉离现场,躲进附近一间五金店内。裴燃转头去看,发现是上次自己替老板娘出头时,苦口婆心劝她小心行事的那位街坊婶婶。

    “我们已经报警了,他有帮手,还有刀,你这次千万不要出头!”婶婶一脸焦急,生怕她像上次那样贸贸然冲出去。

    裴燃抱紧贺一鸣,谨慎地点头,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那晦气东西,越来越不像话。”婶婶愁眉苦脸地叹气,带她往二楼窗边走,方便查看外面的动静,“前阵子刚放出来就来找阿霞麻烦,说是欠大耳窿欠得狠了,再不还钱,人家要把他手剁了。他每天过来缠着阿霞要钱,阿霞闭店好几天,带女儿去乡下躲着不肯见,被他穷追猛打揪回来,要她把店铺抵了给他还债,这怎么能呀?这几天派出所和妇联的人来来回回好几趟了,家务事和稀泥,有什么用呢?搞到今天真出事了,他那刀是真敢往别人身上划拉,警察难不成还当是之前小打小闹么,说派人来,拖了快十分钟了,怎么还不来!”

    婶婶店铺二楼窗口斜对着便利店。正好见到老板娘松开万宜,让她跑到邻居家里躲着,自己捂住额头往后巷跌跌撞撞跑去。

    裴燃看着地上那家经典黑漆凤凰自行车,心中弥漫出一股不安,蹙眉问道:“婶婶,除了老板娘,还有没有别人受伤?”

    婶婶点头说“有”。

    “我亲眼见他划了阿霞右脸一刀,还有不久之前开始在阿霞店里帮工的少年仔,他去拦那疯子,被踹了好几脚,后背被划了,可怜崽哟,阿霞喊他快跑,他耳朵还听不见。那人脑子有毛病,早几日就逮着他欺负,见阿霞护着他,非要冤枉他们有私情,刚刚拖着他往后街去了,我不敢追着看,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这一排建筑是临海而建,拐过去后面就是码头观景街,海浪日夜拍岸,海面距离地面五六米高。

    裴燃心脏砰砰直跳,有些紧张地问:“那个帮工的少年,是不是叫海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事后回想起来,总感觉笼着一层湿漉漉的哑光纱。

    声音时远时近,画面似真似幻。

    裴燃用贺一鸣的儿童手表给贺照群发了紧急警报,让贺一鸣开着实时通话,乖乖在这里等他阿爸来。又拜托婶婶帮忙照顾小朋友一会儿,自己随便在店里拎了个趁手的家伙,拔腿直奔后巷。

    有时候,下意识的行动先于理智。

    裴燃心里明白,应该量力而为,应该等待专业的救援人员到场,最稳妥不添乱的方式,就是安静待着。

    然而意识好像被清泠泠地剥离了出去。

    后街回响着肮脏的谩骂与屈辱的哭叫。

    那伙人凶神恶煞地堵在路口,三四个大汉叼着烟旁观不动手,一个坐在垃圾桶上数钞票,还有个扯着老板娘衣服,将她按在墙上饶有兴趣地打量。

    有几个青壮街坊一直想上前帮忙,苦于对方人多势众,又有武器,刚刚就有两个帮忙的路人被祸及了,是以现在一直在踟蹰观望,没敢贸贸然过去。

    不远处,那赌鬼对海生拳打脚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脚重重踩在海生侧脸上,发狠用鞋底来回碾他耳朵。

    “狗娘养的,给老子戴绿帽,想吞老子的钱,老子干不死你!”

    海生耳朵听不见,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倒在地上,哀哀地发出痛极的抽气声,后背被血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对上数了,撤吧,再磨叽,条子真要来了。”坐在垃圾桶上的男人将钞票塞回包里,将烟吐在地上,施施然转身离去。

    围在周边的几个大汉跟在他身后走,最后一个汉子形容猥琐地揉了老板娘一把,走之前还回头笑着对那赌鬼道:“老板,有借有还,欢迎下次再来啊。”

    赌鬼瞬间收起恶狠狠的表情,怂着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警车警报至此才迟迟响起,听声音还隔着颇远几条街,赌鬼在逃跑之前,将海生连踢带摔拖曳出去,泄愤似的丢进了海里。

    “呸,便宜你这废物东西了。”

    那赌鬼着急开溜,虽然手上有刀,但只剩下一个人,没了那些大耳窿打手帮衬,没过一会儿就被几位青壮年合力制止。

    老板娘哭得撕心裂肺,陆续前来的街坊都在关注在场两人,只有裴燃直直奔向海生落水的地点。

    近岸的水不深,但对于水性差的人而言,即便只有1也是致命的。海生显然不会游泳,惊慌失措地扑腾着四肢,大张着嘴巴,却喊不出任何声音。

    裴燃心脏跳得快痛了。

    少年流泪的双眼,与玫瑰园青年流血的双眼重叠在一起。

    少年坠入海中的身影,与十几年裴国平离别时的身影融合,变成急遽扩张,侵蚀全部视野的阴翳。

    裴燃来不及梭巡岸上能够派上用场的工具,绳索,长竿,照灯,救生筏,什么都好。也来不及扬声呼救,让人群尽快聚集过来。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全副身心都被一个迫不及待的念头占据。

    扑通——

    日落时分的天与海,从极致的冷暖色彩对比,逐渐调和成同样的深蓝色。

    海水与混着消毒液的池水不一样。腥咸,原始,流动。时刻推着人往未知的方向去。

    太阳消失了,月亮还未出现,天空有种沉坠感,令人不由自主加快呼吸。

    曾经被遗忘的片段,像海水一样,瞬间吞没裴燃的身躯,重新覆盖裴燃的记忆。

    她想起小时候裴国平在船厂里教她游泳。她身体协调性不好,刚开始学划水的时候脊背总是一耸一耸地拱出水面,很滑稽,像条艰难蠕动的毛毛虫,动作大,速度却慢,又莫名有股翻江倒海的气势。

    但裴国平教得很耐心。

    他教她无论何时都不要急躁,不要沮丧。

    他喊她囡囡。教她在水中浮起来。呼吸。

    “阿爸会永远托着你,不让你沉下去。”

    拨动海水的感觉,令裴燃感到顺理成章地自在。她像一尾鱼,轻巧地游到海生身后,海生还在淹溺的边缘挣扎,不规律的划动既耗费本身的体力,又容易误伤救援者。他耳朵听不见,裴燃没有办法出声安抚,只能观察时机,双手用力架住海生的头,让他翻转过来,勉强保持仰面向上的姿势。

    不幸中的万幸,海生很瘦,裴燃被打到也没觉得很疼。

    裴燃体力有限,架着他仰泳上岸的可能性不高,但维持两人浮动呼吸的状态还是可以,就怕时间久了或者太紧张,会导致小腿痉挛。

    放松,放松。裴燃自我暗示。自己可以的,这是本能。

    她戴在手腕上海绵宝宝手表亮起五颜六色的画面,按理说应该伴随着德牧和串串的狗叫二重奏,但或许是因为精神太紧绷,心跳声太大,耳朵又灌满了海水,她一点都没听见。

    裴燃正思索着应该如何接听,就感觉眼前强光照射,不远处波浪震荡,将他们冲得摇摇晃晃,裴燃不小心呛了一口海水。

    再回头,就发现有人正在游向她。

    是贺照群。

    裴燃提到嗓子眼的心彻底放下来,她强忍的咳嗽也再止不住,隔着眼中一层薄薄水雾,看贺照群游到她身边,有力又稳固地托着她,不让她沉下去。

    贺照群面色很难看,嘴唇微微发着抖,咬着后槽牙不知说了句什么,显然又被狠狠惊吓了一回。

    裴燃看着他,很想叫他不要板着脸了。看,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而且自己居然真的会游泳。勉强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有专业救援人员下水,将短暂昏迷的海生带离海面,开展急救措施。

    裴燃被贺照群湿漉漉地抱上岸,裹在婶婶送来的毛毯里,贺一鸣惊魂未定,趴在她腿上不肯起来。

    裴燃喘着气,摸着小朋友的后脑勺,希望心跳赶紧平复下来。贺照群站得离她很近,拳头紧紧攥着,水沿着泛白的关节滴落,裴燃垂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心想不知道应该怎么哄他,让他不要生气。

    突然之间,贺照群宽厚的手掌伸过来,用力捏住她的下颌骨,逼她与他对视。他的眼神很冷,像很疼,又难掩戾气,抿直了嘴唇跟她说着些什么。

    裴燃没有听清。

    她有些愣愣地,仰头回望贺照群。

    月光落在他肩上,他的轮廓被夜空模糊了边缘,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他们已经脱离了海水的围裹。

    然而如果不是在海里,她怎么会听不清?

    裴燃后知后觉地发现,身旁的人一直在说话,她却恍若未觉,连同警报声,海浪声,贺照群凝重的呼吸声,仿佛皆被瞬间隔绝与外。

    慢慢地,就连心跳声也在耳边熄灭。

    没有雷鸣。

    也没有电流。

    不是以往熟悉的耳鸣。

    裴燃怔怔地看着贺照群,看着那双琥珀色眼眸之中,倒映而出的自己的身影。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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