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门口的热闹, 已经进入了尾声,至少院子里已经没有闹腾的声音了,众人却还都留在门口互相八卦。
如果他们来的再晚一会儿, 怕是连这最后的八卦也赶不上了。
江停云仗着自己长得好, 直接询问一位中年妇人, “这位大嫂,请问大家聚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那位大嫂本来正一边抄着手看热闹, 一边和相熟的人八卦,骤然被人打扰,有些不耐烦。
但她一扭头,心底的不耐烦瞬间烟消云散,紧蹙的眉心绽开如春花, 映得整张脸上的笑容都灿烂了起来。
“小哥是外地来的?”
“正是。”江停云指了指张三,“我是来走亲戚的,这位就是我表舅。”
转头看见张三, 那妇人脸上露出了极为明显的诧异之色, “他竟然是你表舅?这街溜子竟然有你这么好的外甥?”
她嘴里“啧啧”了一阵, 看看江停云, 又看看张三, “真是天下之大, 无奇不有。”
张三闹了个大红脸, 吭哧了几声, 赶紧求饶, “柳大嫂, 您就饶了我吧。从前是张三不懂事, 往后我不干那些缺德事了。”
却原来, 这妇人不是别人, 正是张大娘的儿媳妇儿柳大嫂。
江停云有趣地看着二人的互动,心里明了这位柳大嫂定然是个厉害人,不然张三不能这么老实。
却见柳大嫂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晲着张三,“但愿你真改了才好,不然谁都看不起你。”
张三连连拱手以示求饶,柳大嫂这才笑了笑,不再挖苦他,转头和江停云说起话来。
“你问这一家有什么事啊?”柳大嫂笑道,“其实你表舅应该比我清楚呀,毕竟他和这家的男人整日里厮混在一起,一件人事都不干。”
才刚松一口气的张三,听见这话,瞬间就苦了脸。
周围也有嗤嗤的窃笑声传来,等张三转头去看的时候,却见大家伙都一本正经,好像谁都没有笑。
但在这种集体看热闹的时候,端着满脸的正经本身才是最不正常的。
他心里瞬间恼火,就要恶声恶气地威吓一番挽回自己的面子。只回头的一瞬间,就见江停云满脸微笑却目光凉凉地看着他,让他瞬间就清醒了。
——对呀,我是要改邪归正的,为了我娘我也得改。
他咬着牙粗喘了两口气,干脆破罐子破摔,“你们想笑就笑吧,从前老子的确是混账!”
此言一出,笑声戛然而止,周围的人都诧异地看着他,目光有惊疑的,也有迟疑的。
还是柳大嫂艺高人胆大,最是百无禁忌,当即就“哟”了一声,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你这是真准备浪子回头了?”
“是又如何?”张三有些羞囧,这一句就有些外强中干。
柳大嫂笑道“改了好,改了好,别跟何三郎似的,明明是自己没本事,却还怨天怨地,摔摔打打的,没的让人看不上。”
说到这里,她不禁冷笑了一声,脸上全是鄙夷之色,“如果他是我男人,早把他腿打断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有听见柳大嫂说话的,先前和她一起八卦的那妇人大声附和,“不错,不错,只怕他腿残了整日躺在榻上,家里的日子反而更好过呢。”
又有一中年汉子板着脸呵斥道“当真是最毒妇人心!何三郎虽然混,却也罪不至此。”
一时之间,男人和女人分成了两个大阵营,男人之间又有阵营,女人之间也有派别。
男方阵大都觉得,作为妻子子女,理应敬重侍奉丈夫,哪能对一家w52ggdco之主喊打喊杀?
也有一部分男人觉得,打断腿虽然太过了,但何三郎这么过分,家里女人闹一闹也是应该。
女人们都是同情祝氏的,觉得他找了何三郎这么个男人,真是做了八辈子孽,这辈子才这么倒霉。
但也有女人小声嘀咕“她嫁入何家这么多年,都没给何家生个带把的,也难怪何三郎有意见。”
听见这种声音,柳嫂子可就有话说了,“怎么没个带把的?昨天夜里祝嫂子生的那个,可不就是个男娃吗?
如果不是何三郎作孽,让他老婆连饭都吃不饱,那男娃能生下来就死吗?”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
因着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大部分人都只知道祝氏生了个死胎,并不知道那是个生下来就死的男娃娃。
如今知道了,连那些想要竭力维护夫权父权的男人们,也不禁要说一句“活该”。
在这个时代,哪个男人不盼着传宗接代?
何三郎盼子多年,好不容易送子娘娘降临,却又被他自己给作没了。
一时之间,批判何三郎的声音喧嚣尘上。
但无论是议论也好,批判也罢,对他们来说,何家的事毕竟是别人家的事,他们之所以聚在这里,本意上只是为了看热闹而已,并不是来做活包公的。
眼见何家没有热闹可看了,大家也都议论爽了,就三三两两结伴离去,想着回去之后,该先找哪个没看着现场的亲朋好友八卦。
江停云也跟着走了,张三还觉得挺不好意思,让他白跑了一趟。
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在看热闹的间隙里,江停云已经再次施展了“入梦神机”之术,隔空取中了何三郎。
当天夜里,何三郎就做了一个梦。
起码最开始的时候,何三郎以为这是一个美梦。
因为在那个梦境里,他的妻子祝氏并没有生过女儿,而是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大胖小子。
哎哟呵,把那何三郎给乐的呀,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当一个人做梦的时候,最会在潜意识里给自己现实里的所作所为找借口,然后竭力美化自己。
就比如现实里的何三郎吃喝嫖赌,从不顾妻女死活。
但他却给自己找借口,自己之所以整日不干正事,全是因为没个儿子,不知道自己若是累死累活的,挣下偌大家业会便宜了哪个吃绝户的。
如果他有了儿子,哪怕是为了儿子日后成家立业呢,也会改邪归正,好生经营家业的。
入梦神机这种法术之所以能被归类到神通里,就是因为这法术十分玄妙随心。
它不止随施术者的心,还会探查中术者内心的想法,编织出最能让中术者信服的梦境。
意志不坚如何三郎者,根本不可能看出破绽。
所以,梦境里的何三郎连得三子,置业勤恳且经营有方。妻子祝氏温柔和顺,还主动替他纳了两个美妾。
妻贤妾美,子孙满堂,这才是他何三郎应该过的日子呀!
只是,随着儿子们逐渐长大,何三郎就发现,日子开始不那么顺意了。
孩子长大之后,依旧爱吃爱玩,挥霍无度。但因为何三郎自己就是这种人,所以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直到三子各自成家生子,妻子祝氏撒手人寰,他年纪老迈,不能再经营家业之后,三个孝顺儿子立刻就翻脸无情。
一个儿子骂他老而不死是为贼;
一个儿子嫌弃他贪权恋势,一大把年纪了还霸着家业不放;
最小也是最得他疼爱的儿子埋怨他,不该生两个哥哥,平白分薄了独属于他的东西。
他们只对那偌大的家业感兴趣,一说到要赡养老爹,就一个个推三阻四,各有借口。
老大说爹平日里最疼小儿子,应该让小儿子养活他;
小儿子则说大哥是长子,分的家产最多,赡养老爹的责任应该大哥来担;
二儿子只说宠爱和产业他两头不占,这种事情别来找他。
劳心劳力将三个儿子养大成人,到头来却没有一个儿子愿意给他养老。单看梦境觉得他可怜,结合现实就知道有多讽刺了。
梦境的结局,是小儿子悄悄将他推上了大儿家的墙头,便甩袖扬长而去,根本不管他一个古稀老人摔下来,会有什么后果。
何三郎在对儿子的咒骂声中惊醒,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
呆坐了良久,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跳起来破口大骂“姓黄的老不死,你这个老狐狸不愿意帮老子也就是了,还这般作弄老子。
亏我爹生前一直视你也为知己,你就是这样对待故人之子的?若我爹泉下有知,怕是会恨自己眼瞎错看了你!”
跳着脚咒骂了一通之后,他又重新躺回榻上,几次翻来覆去,梦里的场景始终在他脑中萦绕不去。
他以为自己后半夜睡不着了,却不知不觉又进入了梦乡。
然后,他又做梦了,两次的梦境似乎还是联动的。
再次入梦之后,先前梦境的内容在他脑中清晰如昨,于是他也不再执着于生儿子。
——反正生了儿子也不一定会为他养老送终,他干嘛不趁自己还年轻,多快活几年呢?
这次梦里的情况和现实非常接近,他只有三个女儿,他也和现实中一样,整日里只顾自己吃喝玩乐,从不管妻女的死活。
妻子祝氏劳心劳力,把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之后,终于松了口气。
三个女儿孝顺,女婿们也很贤德,轮流奉养岳母,祝氏终于苦尽甘来,日子逐渐好了起来。
何三郎却是整日里醉生梦死,等到钱财用尽又染了一身的脏病之后,再没有一家妓馆肯收留他,也没有一个亲朋好友肯接济他。
想重新回家找妻子拿钱时,他才发现三个女儿出嫁之后,妻子已经许久不在家里住了。
再想找三个女儿时,他才猛然惊觉因为女儿的事他从来没有操心过,三个女儿到底嫁到了何处,他竟是一无所知。
为了活命,何三郎最终沦为的乞丐,夏天受暑,冬天熬寒,饥一顿饱一顿不说,还时常会因为争抢一点食物,被别的乞丐殴打。
寒来暑往不知几度春秋,他辗转乞讨度日,早已不知家乡的道路在何处。
这年冬日,天气严寒,才十月不到,便有鹅毛般的大雪纷扬而下。
几乎片刻之间,天地便趋于一色,粉妆玉砌一般,似是青女倩居之胜境,不似人间应有。
对于围炉温酒的富人来说,这样的大雪乃是天赐奇景,他们或在自家园中,或约上好友泛舟雪湖,吟诗作对,饮浆浮白,好不快活。
但对穷人来说,却意味着要不停地爬上爬下,清扫屋顶积雪,连一个整夜的觉都是奢望。
因为一旦房屋倒塌,便是一家子性命全无。只有熬过了这雪色严冬,才有机会笑言一句瑞雪兆丰年。
何三郎自然不是富人,他甚至算不上穷人。
他只是个乞丐而已。
随着和他一起寄居破庙的乞丐一个一个冻死,他的内心也越来越绝望。
一开始,他还想着我还能熬过这个严冬吗?
到后来,他却只敢想我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麻绳专挑细处断,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天傍晚,他冒着风雪乞讨回来之后,才发现那座容身的破庙,也终于淹没在了无情的风雪里。
这意味着,他最后的栖身地没有了。
绝望的何三郎却不敢停留,只能揣着吃剩的半个窝头,不停地在雪地里行走。
多年的乞丐经验让他明白,这种时候,一旦他停止行走,也就意味着生命到了尽头。
浑浑噩噩间,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的落雪终于停了。
何三郎松了口气,扶着一棵被雪光染成银色的树干,抖了抖自己略显僵直的躯干,想要舒缓一下酸痛难忍的脚踝。
此时万籁俱寂,既无人声,也无鸟鸣,煌煌天地间仿佛只有他这一个生命在挣扎徘徊。
何三郎自感凄然,回想起幼时承欢于父亲膝下的安定欢然,新婚燕尔时的岁月静好,还有长女出生时初为人父的喜悦,心头终于升起来悔恨之意。
哪怕他一生无子,女儿嫁人之后,又岂能不拂照年迈老父?
等他再次抬步欲行时,忽觉头晕目眩,身体的疲惫终于是战胜了求生的意志,何三郎昏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啊——”
何三郎再次惊醒,窗外晨曦已露。
他抬手抹去了额头汗渍,只觉浑身上下黏腻不已,急忙下床换衣。
以家里如今的情况,如果他生病了,肯定是没钱给他医治的。
虽然半生不顺遂,但他并不想死,更不想病死。
换了干爽的衣裳,再次坐回床上,何三郎就开始琢磨他一夜之间做的两个梦。
因着先入为主的缘故,他坚持认为,昨夜的梦魇,全是黄九郎施法所为,不能当真。
那么,黄九郎那个老狐狸,又为什么要用梦境吓唬他呢?
何三郎独自琢磨了许久,直到大丫头来给他送早膳,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为了这个赔钱货贱丫头呀!
先前那老狐狸明明答应祝氏,要来接走大丫头,但约定的时日到了,他却没有来。
何三郎以己度人,觉得那老狐狸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养一个没用的丫头。
所以,他才会施法借着梦境吓唬他,让他对这个丫头好一点。
自以为想通了之后,何三郎被气笑了。
——这个老狐狸,果然是煞费苦心。但老子又岂是那么容易算计的?
你想让那丫头好过,老子偏不让你如意。
本来因着黄九郎失信未来,破了他荣华富贵的梦,他心里就对黄九郎心生怨怼。
如今他囊中无余财,袖中仅清风,对黄九郎的恨意更上一层楼。
至于不让大丫头好过云云,不过是他替自己找到借口,想把卖女儿的责任推到黄九郎身上罢了。
是的,他又打起了卖女儿的主意。
实在是这几日他卧病在床,大丫头每日端来的不是杂米饭,就是野菜糊糊,半点油水都没有。
他是日常在外面吃喝惯了的,一日无酒肉肚子里的馋虫就要出来作祟,如何忍得了?
只是,他又到哪里弄来钱财呢?
为今之计,唯有将女儿卖了。
因着存了这样的心思,当天下午,他就声称自己的伤好了,让大丫头不必准备他的饭菜,换了衣裳就出去了。
出门之后,他抄着手,晃晃悠悠就去了王妈妈家里。
王妈妈是个开暗门子的,最是认钱不认人。虽然何三郎前几日刚在她这里闹了事,但只要有钱,一切好说。
何三郎有钱吗?
他没有。
但他有女儿。
只看他和祝氏的容貌,就知道他女儿丑不了。
王妈妈拉下来的脸色瞬间就回暖了,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挑眉问道“何爷这话当真?”
何三郎翘着脚,一副大爷样,“我在你这里,什么时候不当真了?”
王妈妈人老成精,哪里不知道他想听什么话?赶紧再次斟酒陪笑,“何爷一向大气,咱们这的姑娘们可都想着你呢。今日不如先让玉兰陪你?”
何三郎两三日没见腥,早已心痒难耐。更何况,这位玉兰姑娘正是他前次来时包的那个,新鲜感还没过,自然无有不应。
很快,王妈妈就把玉兰叫了过来,当面叮嘱一番,一定要把何爷给服侍好了。
自觉受到重视的何三郎心满意足,心里也更加清楚,若想日后都有如此待遇,没有钱财开路,是不可能的。
念头一起,他就不免关心起了心中的要事,与玉兰饮至酒酣耳热,便问道“你们家是因为什么把你卖到这里来的?”
玉兰低着头,声音纤细娇柔,“哥哥要娶媳妇了,爹娘拿不出彩礼,就把我卖了。”
事实上,在那个时代,盛世时被卖的都是女子,原因不是因为父亲,就是因为兄弟;乱世时被卖的就多是男孩了,因为被卖入富贵人家,存活的几率更大。
何三郎点了点头,说“你倒是孝顺,为你家香火着想。”
玉兰笑了笑,没有说话,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不能言说的悲哀。
如果有选择,谁愿意到这种地方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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