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因着幼时经历坎坷,  性子比黛玉更加敏感,也更明白林如海肯教导他读书,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

    等他再大一点,  会更加明白,  这是一场怎样的机遇。但如今虽然只是懵懂,  却也在潜意识里明白:要努力,不要被抛弃!

    因而,他见自己读书的进度总是跟不上姐姐黛玉,  心里十分着急羞愧,  此时被表哥考校,  他心里更是卯足了劲,  想要好好表现一番。

    但有时候就是这样,  越是心里着急提气,  就越是会把事情弄糟。

    长生就是因为太想好好表现了,反而导致心里紧张,频频出错。

    他都快急哭了。

    ——我这么笨,表哥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老师是不是也不愿意再教我读书了?姐姐会不会嫌我笨,  不跟我一起玩了?

    就在这时,  他头顶一暖,  有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抚摸他的发顶。

    下一刻,  他就听见表哥夸赞道:“你从启蒙开始,到现在才三四个月,就能记住这么多,  真不错!”

    长生眼睛一亮,  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猛然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江停云,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明晃晃地表露一个意思。

    ——表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江停云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于读书一道,你已经是个天才了,我有许多同窗,幼时启蒙都比不上你。”

    见长生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自信,江停云才又道:“不过,我也劝你一句,不要把你姐姐当成追赶的目标。若说你是天才,那她就是个妖孽级别的天才,咱们一般人,根本比不了。”

    长生歪着头想了想,问道:“表哥也比不了姐姐吗?”

    江停云想了想自己前世上幼儿园的时候,诚恳地点了点头,“比不了,这种妖孽,怕是五百年也出不了一个。”

    听说表哥也比不上姐姐,长生这段时日集赞的自卑一下子就没有了。

    姐姐那么聪明,比不了就比不了吧。

    这些东西他本来就会,等江停云再考他的时候,由于他心态放平了,自是对答如流。

    黛玉在一旁拍手赞叹,贾敏也跟着夸了两句,把长生激动得脸颊通红。

    等考完两个小朋友的功课,天色也不早了,贾敏还把江停云安排在他日常住的院子里,催促他赶紧去歇息。

    第二天一早,江停云正在练功,林如海就派人喊他一起出门。

    他知道肯定是为了人贩子的事,也不敢怠慢,洗漱之后,换了出门的衣裳,就赶紧与林如海汇合。

    两人一起去了知府衙门,谈知府就在衙门等他们。

    就谈知府所说,他昨夜便已经派人暗中在码头埋伏,今日只等皇甫夫人描述的那艘船靠岸,就能立刻把整艘船控制住。

    三人汇合之后,就到了码头对面的一家酒楼。

    平日里,这家酒楼来往的人,多半都是来迎接坐船过来的亲眷的,人流量极大。

    三人为了不打草惊蛇,都穿的便服,只做寻常客商,包了一间推开窗就能看见码头的雅间。

    临近中午的时候,江面上突然起了一阵大雾。

    虽然此时已经是霜天时节,但大中午起雾,还真是平生仅见。

    谈知府心中一动,“莫不是皇甫夫人的手段?”

    昨日皇甫夫人离去之时,亲口说了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林如海也道:“我看也是。”

    在浓郁的雾气中,突然有一艘棕色软帆船缓缓靠岸。

    水手抛锚之后,那船上的人就陆陆续续走了下来,其中还有一二十个面有菜色的孩子。

    如果走近了仔细看,就能看得出来,这些

    人都眼神都很迷蒙,显然是神志不清。

    听从谈知府的命令,早就埋伏在附近的一众衙役都蒙了。

    ——他们什么都还没干呢,这些人怎么都来自首了?

    还是江停云反应最快,提醒道:“谈世伯,是不是先把这些人都抓了再说?”

    “对,先抓人。”谈知府吩咐一旁的吴同知,“把这些人全部带回去,容后再细细审问。”

    “诺。”吴同知应了一声,急忙下楼,招呼那些衙役拿人。

    等那船上所有人都被锁拿之后,江面上的雾气才慢慢散去,客商往来也慢慢恢复了络绎之景。

    既然人拿住了,接下来自然是要回去审案。

    临走的时候,谈知府下意识往江面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一个身着彩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江心深处。

    他猜测那就是皇甫夫人,便遥遥拱手致谢,想到如斯佳人却与自己无缘,心头难免怅然。

    但怅然归怅然,佳人再美,也比不上眼前的拐卖案,谈知府很快便调整好的心态,专心审理拐卖案。

    一直到了知府衙门,那群人才猛然惊醒过来,但此时再想狡辩,已经晚了。

    谈知府特意请了自己夫人出来,把那群孩子领走,先让他们吃了点心,安抚了一番,才温柔地细细询问。

    谈夫人告诉他们,那些人贩子已经被官府缉拿归案,他们已经安全了,又柔声问他们还记不记得自己家在哪里,父母是何人?

    这些孩子的平均年龄都在十岁以内,有些已经被拐出来好几年了,当时年纪又小,根本不记事;有的却才刚拐出来不久,对家里的事还记得清楚,见这位夫人这么温柔,就把自己还记得的都说了。

    这下就好办了,既然这些孩子还有记得自己父母亲人的,那人贩子所说自己是他们亲爹娘的事,也就不攻自破。

    和谈知府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谈夫人也是有些审问技巧的。

    有时候审案子嘛,不必非要直通通地去问。

    特别是这些被拐卖的孩子,必定遭受了不少人贩子的毒打。人贩子肯定也威胁过他们,不许说他们不是亲生父母。

    谈夫人如果直接问他们,是不是被拐来的,条件反射之下,这些孩子肯定不敢说实话。

    但她换个问法,只说人贩子已被绳之于法,让这些孩子误以为人贩子已经招供,再问他们父母家人是谁,他们自然就肯说了。

    那些还记得自己亲人的,谈知府就从府库里出了银钱,专门派了信得过的人送了回去。

    至于那些已经被拐了好几年,早就不记事的,谈知府也有些犯难,只能往附近州郡都发去文书,托同僚们查看一下,当地有没有被拐走还没找到的孩子。

    送走那些孩子时,江停云也去了,他无意间瞥见,其中有个小姑娘,模样生的得十分伶俐。

    更重要的是,这姑娘眉间一点胭脂痣,极有特色。

    他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红楼原文。

    “这位姑娘,你是不是姓甄?”

    那小姑娘看起来六七岁,比黛玉要大好几岁,胆子却比黛玉小多了。

    见江停云专门来问她,小姑娘下意识地瑟索了一下身子,连连摇头,低着头不肯说话。

    谈知府和林如海对视了一眼,都不做声,看江停云如何处理。

    江停云知道,她这肯定是因为挨打挨的多了,心里害怕的缘故,心下十分怜惜,声音更加温柔了。

    “小姑娘你别怕,那些人贩子已经被大尹抓进大牢里了,只等秋后押解京城,就要当众问斩,他们再也不能打你骂你了。”

    听见这话,小姑娘才怯生生地抬起了头,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真的吗?他们不会再打我了

    ?”

    敢情江停云说了那么多,她就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当然了。”江停云肯定地点了点头,又回身指着谈知府,“你看,那位就是咱们扬州大尹,这可是位青天大老爷。你有什么冤屈都要跟他说,他一定会替你做主的。”

    小姑娘歪了歪头,怯生生地看了谈知府一眼,带着疑惑小小声地问:“哥哥,什么是扬州大尹啊?”

    看着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里纯然的疑惑,江停云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自幼便被拐走,这些年跟在人贩子手中也是不见天日,对于一些常识肯定是不懂的。

    他沉吟了片刻,找了一个小姑娘能听懂的说法,“大尹就是知府大人,是扬州府最大的官,专门打坏人的,你有什么委屈都跟他说,他帮你收拾那些拐你的人。”

    听了许久的谈知府也适时上前,柔声道:“没错,小姑娘你有什么委屈,都跟下官说,下官替你做主。”

    “我……我……”晶莹的泪珠在小姑娘眼眶里打转,她抽搭了许久,才哽咽着说,“他们打我,不让我跟他人说他们不是我亲爹娘。我一跟别人说话,他们看见了就会打我,还不给我饭吃……”

    小姑娘说话不清不楚的,但谈知府见的事多,已经听明白了。

    这些人贩子专门挑那些年纪小,又长得好的孩子偷偷抱走,从小就打骂他们,饿他们,让他们听话。

    偶尔他们还会故意放松看管,让这些孩子和别人接触一下,回来之后就以他们和人乱说话为由,变本加厉地毒打他们一顿。

    如此这般,时间一长,这些孩子本能就知道,如何做才能少受罪少挨打。

    记得原文里写过,香菱跟着薛家人到了贾家之后,无论是谁问起她幼年的事,她一律回答不记得了,可见这些人贩子的手段。

    如今小姑娘被拐走才两年多,胆气还没被彻底磨平,再加上江停云又说得信誓旦旦,她才敢断断续续把自己的遭遇说了出来。

    林如海心下不忍,叹息了一声,对谈知府道:“此时还要麻烦谈兄出手,帮这孩子找到家人了。”

    谈知府点了点头,柔声询问小姑娘,“好孩子,你是不是姓甄呀?”

    小姑娘仔细想了想,迟疑地点了点头,“我依稀记得,从前听见有人喊我爹做甄老爷。”

    谈知府看了江停云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柔声让人领着英莲小姑娘回后宅,交给夫人安置。

    “林兄,云哥儿,咱们到后衙去谈。”

    江停云一听就知道,这是要问问自己,到底是怎么知道那小姑娘姓甄的。

    林如海有些担忧的看了他一眼,见江停云笑得淡定,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果然,进了后衙之后,谈知府便问他,“云哥儿,你是怎么认识那小姑娘的?”

    江停云道:“实不相瞒,小侄学过一些望气之术,看出那小姑娘头顶有一股白气,隐隐飘向苏州方位。

    前两年,我家里的仆人到苏州进货的时候,带回来一则奇闻,说是一户姓甄的人家,因隔壁寺庙炸供不慎,一场大火破人亡。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儿,在上元夜被拐子抱走了。男主人因受不住接连的打击,跟着一僧一道出家去了,只剩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靠针线勉强维持生计。

    据我家那仆人说,当地人都知道,那甄家走失的女儿,眉间有一粒胭脂米痣。

    这种种巧合加在一起,小侄才敢大胆猜测,不想果然是的。”

    因为这个世界本就不科学,对于江停云学过望气之术,谈知府也没有怀疑,只是捋着胡须感慨地点了点头,“看来,是天意叫她们母女团聚。”

    至于跟着僧道出家的甄士隐,谈知府颇为看不上眼,“

    这世间总有些男子,没本事赡养父母妻儿,便以看破红尘为借口,以出家来逃避责任。这种人,谈某耻与之为伍。”

    对于谈知府的观点,江停云深以为然。

    当年看红楼的时候,江停云也承认,论文笔之干练、论叙事手法之繁复精巧,论文辞之优美,《红楼梦》远超另外三大名著。

    可是,对于作者字里行间表述出来的出世思想,他却不敢苟同。

    只不过,当年他读红楼,为的是应付考试,也就没想那么多。

    他是再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穿越到红楼世界,跟这种思想来个现实碰撞。

    但不管怎么碰撞,对于这种以逃避为解脱的思想,他是永远都无法认同的。

    林如海也摇了摇头,脸上满是不赞同的神色,“若是世人都像他一样,遇到点事就避世出家,只怕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就比如他们这些当官的,旁人只看到了他们的风光无限,却只有身在其中的才能明白,何为在其位、谋其职、担其责。

    若他也如那甄士隐一般没有担当,也不能在这巡盐御史的位置上坐这么久。

    难道他不知道这个位置不好坐,他长久的占着不挪窝,会遭受各方疾恨吗?

    但圣人将这个重任交付给他,就是信任他的能力。

    他也只能鞠躬尽瘁,尽量在各方寻找平衡,每年收到足够的盐税,以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方不辜负信任圣人的拳拳之心。

    “不说他了。”谈知府不愿意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转而询问江停云,“云哥儿,你那望气之术能不能也看看其他孩子,至少看看他们老家都是哪里的,下官也好定点派人去探查。”

    江停云郑重点了点头,“世伯放心,小侄必定竭尽全力。”

    他也想帮那些孩子尽快找到家人,让他们重享天伦之乐。

    他让谈知府吩咐衙役,把那些没不记得自己家人的孩子一个一个领进来,用望气之术探寻他们的归处。

    常言道:落叶归根。

    无论身在何方何处,是为官还是做宰,等一个到了生命的尽头处,心头最大的念想就是回家,回到故乡去,葬在祖坟里,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因而,人的魂魄天生便是向往故乡的,这也间接影响了代表人自身气运的归处。

    不过,江停云的望气之术刚学了没多久,只能辨出大概的方位,最多具体到某个府,再精细就不行了。

    他心里觉得十分愧疚,谈知府却觉得他已经帮了大忙,对他连连夸赞,更是让江停云连道惭愧。

    等所有孩子都辨认完之后,江停云请求谈知府,允许他把甄家英莲带回去。

    这都是小事,谈知府大手一挥,就让他领走了。

    出了知府衙门之后,林如海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云哥儿对这位甄家小姑娘,似乎格外在意。莫不是这位姑娘身上,还有什么特别的?”

    “不错,是特别。”江停云道,“特别可怜。她爹出家去了,她娘投奔了娘家。但娘家父兄拿了他家的余财,却还嫌弃自己亲女儿吃白饭,整日叫她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做针线度日。”

    林如海皱了皱眉,“这世间竟有这般不慈的父母?”

    江停云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像姨丈这样的慈父,自然理解不了那些畜生的想法。”

    平日里林如海时常教导他祸从口出,让他在言辞上多多修持己身。

    但此时此刻,林如海却连声附和,“畜生,的确是畜生!简直猪狗不如!”

    此时此刻,不用江停云多说,林如海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带走甄英莲了。

    有这样的外公与舅父,只怕甄英莲被送回家之后,也避免不了被外公卖掉的命

    运。

    有甚者,那姑娘小小年纪便生得眉清目秀,颇有几分人才。

    如果那封家的老畜生想多得些银钱,少不得会将她卖给那些养瘦马的。

    真到那个时候,这姑娘一辈子都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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