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林如海笑道, “只有敢冒天下大不韪的,肩膀才够硬,才能担得起这天下之责。”
林如海对忠敬郡王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想来若是忠敬郡王此时向他递出橄榄枝,他二话不说就伸手接了。
认真论起来,林如海虽然是个文官, 但却算不上清流一脉。
他属于勋贵出身,又与顶级勋贵荣国府联姻,只怕那些清流文官也不会真正接纳他。
但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当今圣人在太-祖打天下时, 就是监国的太子, 和一众勋贵子弟都是一块长大的,关系非常要好。
比起那些立国之后才考上来的文官, 圣人心里是偏向勋贵的。
而林如海出生勋贵之家, 又是凭本事考上的探花,在圣人眼里就约等于亲戚家里有出息的后辈。
而且林如海自身也的确有本事, 心机手段都不缺。
于是, 圣人也就很放心的, 把天下财政之重的盐政, 交到了他手里。
事实证明,林如海也没有辜负圣人的期望, 在巡盐御史的位置上一坐好多年,保证了江南盐政对国库的稳定输入。
巡盐御史可以说是整个天下最肥的官儿,按照本朝律例,该是一年一换的。
被林如海一个人霸占这么多年, 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
按理说, 像林如海这么圆滑的人, 早就该想法子调任,尽量避免在朝中树敌了。
但这世间之事,注定不能按照人的心思运转。
即便心思缜密、手段高超如林如海,也一样有自己的无奈之处。
这些年年景不好,不是这里旱就是那里涝,还时不时来几场叛乱,国家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也正因如此,就算林如海已经感觉到,自己在盐政这个位置上占据的太久,已经引起了朝中许多人的不满,也得坚持坐下去。
因为他知道,圣人用他正顺手,是不会轻易让他挪窝的。
前些年还好,圣人纵然太过看重脸面,并一心想要争一个仁君的名声,对心腹官员多有放纵,但总体来说还是一个明君。
跟着这样一位君主走,虽然过程心惊肉跳,但总能看得到希望,林如海倒也不觉得有多么难熬。
可自从前太子被废,谋反失败自戕之后,圣人的行事,就有点让林如海摸不清路数了。
他好像越发看重权势,也越发喜爱玩弄权势。
不管是朝臣还是诸位皇子,在他眼中仿佛都变成了棋子。
哪一个不肯任他摆布,他就要拿捏敲打一番。
朝中重臣被他弄得人心惶惶,连许多清流之士都选择了明哲保身。
反到是那些擅长溜须拍马之辈,变成了风口上的猪,趁机一飞冲天。
这种变化,让林如海心生不妙。
从今年年初,他就开始给圣人上书,言说自己年迈体弱,精力大不如前,希望圣人尽快找到一个能够接替他的人。
但一封又一封的奏折送上去,便如石沉大海,圣人没有任何回复。
既没有答应的苗头,也没有丝毫安抚。
直觉告诉林如海,他很可能已经被圣人当成弃子了。
具体的原因他虽然猜不到,但也无外乎是圣人玩崩了,不太能控制得住朝堂,拿他这个被许多人憎恨的旧臣,交换了什么利益。
心寒吗?
的确心寒。
甘心吗?
怎么可能甘心?
他的一双儿女都还在稚龄,若是离开了父亲的庇佑,稍有风浪来袭,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妻子虽然足够坚强,哪怕他遭遇不幸也足够支撑门楣。
但他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将一个破碎的家庭,强加在自己的妻子身上?
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丈夫,林如海都不甘心去做这个弃子。
作为一个忠心耿耿多年的臣子,他更加不甘心莫名其妙就被曾经效忠的君主放弃。
是谁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
臣若是不想死,还不能为自己另寻一条出路吗?
很显然,六皇子的出现,让林如海看到了一线曙光。
这些东西,江停云不大懂,却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些。
林如海想着他如今已经是举人了,将来考中进士也是迟早的事。
因而,就把其中的纠葛和自己的推测,掰开了揉碎了都告诉他。
江停云霍然开朗。
他可算是理解了,为何寒门难出贵子了。
那些官宦世家长成的,自小耳濡目染,有长辈耳提面命,起始点就比寒门出身的学子们高,根基也比他们厚。
寒门学子若是想超越他们,要么得有远超常人的天赋,要么就得有逆天改命的运气。
做官的天赋江停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但能有林如海这个长辈时时提点教导,他的运气属实是逆天了。
“姨丈的意思是说,等我入京之后,要向忠敬郡王靠拢?”
林如海不答反问:“你此次入京,是准备用什么身份?”
“我是去降妖除魔的,自然是用玄胤道人的身份咯。”江停云脱口而出。
林如海就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了。
江停云自己想了想,很快就想明白了。
“也对,我是以世外高人的身份入京的,自然得有高人风范。
所谓高人风范嘛,自然是不慕名利,视权贵如浮云,理应和一切京中贵族保持距离。”
既然如此,自然也不能向忠敬郡王靠拢了。
若不然,不但会勾起圣人的疑心,还会给忠敬郡王带来麻烦。
林如海哈哈笑道:“总算是没白教你。”
此时此刻,他不免多了几分后继有人的欣慰。
他捋着胡须喟叹了一声,对江停云道:“等这件事过后,我得想法子辞官了。
我在官场上经营的人脉,都留给你。将来琅儿长大之后,若是有出息,你就提携提携,你们兄弟二人相互扶持。
若是他不争气,你就照顾照顾,让他平安做个富家翁也就是了。”
当务之急,还得先从圣人这个大坑里跳出来。
江停云忙道:“表弟是姨丈的儿子,又有姨妈精心教导,又能差到哪里去?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您和姨妈都保重身体。
只有你们这些长辈都好好的,我们这些晚辈才能安心拼搏。”
他就怕林如海辞官之后,会突然泄了心气。
很多人都是这样,紧张忙碌的时候不觉得如何,一退休各种各样的毛病就都来了。
林如海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如今你姨妈天天拉着我跑跑跳跳,我这身子骨,反倒比年轻的时候更轻健了。”
笑过之后,他又神色一正,对江停云道:“哪怕你考中了进士,以本来身份入朝,我也不希望你参与到夺嫡之争里去。”
见江停云听得认真,他叹了一声,继续说:“这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挣的。
我会暗中助忠敬郡王一番,留一些想火情。日后他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的路也会好走一些。
但若是他没有那个福分,你也不必跟着他断送仕途。”
江停云点了点头,正色道:“姨丈放心,我日后就做个纯臣就是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你要做纯臣,却万不可做孤臣。若不然,以当今的性子,很可能对用完就扔。”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不免有些黯然落寞。
任凭是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效忠的君主,从一腔雄心壮志的明主,变成一个沉迷权势的昏君,都会像他一样失落。
因为出了忠敬郡王这个急先锋,林如海就把江停云入京之事往后压了。
他准备先搭上忠敬郡王的线,最好再给风头正胜点九皇子挖几个坑。
这样一来,作为被他推荐上去的玄胤道长,就算哪边都不靠,有忠敬郡王暗中照拂,京中之人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了。
但接到江停云传信的泰山三郎,却半点没有延期,很快就来了扬州与他汇合。
两方相见之后,江停云有些歉意地把如今的情况说了一遍。
“三哥怕是要多等一段时日了。”江停云觉得他耽误了人家的时间,心里非常愧疚。
毕竟人家可是有正经神职的,平日里肯定很忙。
哪知道,泰山三郎听了这话,非但不恼,反而更高兴了。
“哎呀,安心安心,没事没事。”他笑眯眯地拍了拍江停云的肩膀,“我来之前和父君报备过的,我的那些公务,已经分配给大哥和二哥了。”
能在外边多浪些时日,还不必担忧公务积压。
泰山三郎来之前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遭遇这种好事。
果然,云弟就是他的福星呀!
前世有过摸鱼经验的江停云秒懂。
他一抹脸,愧疚的表情立刻消失。
都这样了还愧疚个啥?这不得让三哥请客,去最贵的酒楼搓一顿?
“走吧。”江停云拉着人就往外走。
“诶,这是准备去哪儿呀?”三郎虽然人高马大的,但也没有拒绝,顺着他的力道就跟着走了。
“当然是去翠云楼了,那可是扬州城最大的酒楼。”江停云一边走一边说,“咱兄弟久别重逢,这不得好好喝一顿?”
三郎听得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江停云道:“这顿你请啊。”
三郎接着点头,“你说的有……昂?凭什么我请?不是该你尽地主之谊吗?”
“呵。”江停云冷笑一声,“要不要我给大哥二哥打个传音符?”
三郎面色微变,“请,这顿必须我请。谁跟我抢,我跟他急!”
——开玩笑,如果让大哥二哥知道,这边的事根本不着急,我立马就得被逮回去按在公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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