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在宽阔的方石地上,喧嚣的咸阳闹市被一睹厚重的石墙铜门隔之与外,王瑕靠坐在窗旁,随手掀起帘子向外张望。算上这次,这已是她第四次入秦宫了,前两次是幼时随爷爷一同进宫的,那时候她太小,秦宫与她而言是恢宏神圣的;第三次是为了查□□之事胡亥偷偷带她进来的,为了隐蔽她哪儿还敢明目张胆的到处去看……想起胡亥,今天这样盛大的宴席他应该也会在的吧,眼里短暂的一滞便又向外望去……阙郁嵯峨,坐落重重的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那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走得更深了便可以清晰的看到离宫别院之间各种复道、甬道、阁道相连接起来的交错印迹,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的光晕,倾斜下来,越发显得秦宫神秘而安静。此刻再望眼前这一片深深宫邸,王瑕心中却是莫名的压抑……

    六月的天,再加上昨日一场暴雨的洗礼,章台宫的正殿在彩霞满天的轮廓中显得更是清朗,磅礴。从下向上仰视,石阶层层叠叠,共九十九阶,红色的毯一直从咸阳宫门口铺到望不到的正殿……王贲抖擞的走在前面,王瑕跟在母亲李念身侧,音然跟之。

    阶下,司官高昂一声,一声声……一直传入正殿:

    “将军携夫人觐见——”

    大殿正中央,似黑幕泄下,立于两旁的紫柱金梁,一张黑色金丝楠木案几,所谓“东向”者为尊,远远的,一身黑色冠冕的嬴政居高临下坐于正中间,周遭鸦雀无声,越来越近,只抬眼,秦王那眉宇间霸气俊美的恢宏之气就扑面而来,透着一股俾睨天下的威凛!王瑕忙微低头,端直了身体,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直走到阶下,与父亲母亲一同行跪拜稽首礼:

    “臣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岁!拜见夫人!”

    头顶一声威严却是极具磁性的男音:

    “起身!今日是寡人为将军特设的凯旋宴,将军及家眷不必拘谨,赐座。”

    “谢陛下恩赐!”几人异口同声,又跪拜。

    一名女官领着四人坐与南向上座,紧邻秦王御座的左下侧,如此待遇这是何等的荣耀啊!令在座的其他臣子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几人席地而坐,食案上摆着新鲜的果子,各色各款的糕点和小吃食,一旁侍女为其斟茶。

    打眼望去,人人正襟危坐,恭默守静。上坐、下坐、陪坐,坐落分明,气氛肃穆冷寂,王瑕不由挺直了脊背。

    她端茶掩与宽袖后,故作啜饮,迅速环视四周,果真如此,此次设宴完全是为父亲灭魏接风洗尘的,除了母亲、二娘和自己,还有秦王的那些妃子们,席间竟再没有其他女子,转头看向正中央两旁的坐榻上,左侧那位妃子着一袭深红色褒衣大裙,肩领至腹腰处金色图腾蔓延而下,举止言谈文雅温润,尤显得端庄典雅。而右侧这位一身浅黄素色藂罗衫,配以芙蓉冠、五色罗裙的妃子,竟有着沉鱼落雁之美,可却给人种淡然处之的距离感……

    “儿臣拜见父王,母后。”

    王瑕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观望,回头,竟是胡亥,一身冰蓝色丝绸袍服衬得他身形高挑颀长,发上扎束着银色冠,腰系玉带,手里依旧持着那把折扇,好一个气宇不凡的翩翩公子。

    “见过将军!”胡亥转身向王贲作揖,笑吟吟的望向王瑕。

    王瑕愣了愣,随父亲一同拱手:

    “见过公子!”

    “亥儿,坐与你母亲身旁。”嬴政说到。

    “诺,父王。”胡亥向胡姬走去,王瑕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待他坐下了才惊觉,原来右侧那位看上去性子淡然的妃子是胡亥的母亲。猛然对上胡亥的眼眸,王瑕知道自己又失礼了,忙收回视线,理了理思绪,让自己尽快平和下来,心思却又转得极快,听闻最得秦王受宠的就是胡亥母亲胡姬和郑夫人,既然右侧是胡姬,那左侧这位……莫不就是公子的母亲郑夫人?她似有些捉摸不定,抬头,望向那里,细细看去,那人与公子举手投足间竟有那么一丝相似,眼神柔和潋滟,像会说话那般清澈明亮。那头似是感受到一束目光,郑夫人一抬眼便看到了定定望着自己的将军之女,顿然片刻,然后对她盈盈一笑。王瑕被这突来的一笑惊住了,原来,郑夫人笑起来和公子一模一样,右唇角处露出了个隐隐的小酒窝,心中不禁雀跃,想到了扶苏,很亲近的感觉,王瑕不由得回了她一个嫣然巧笑。

    ……

    嬴政示意身旁赵高宴会可以开始了。

    “宣礼!起宴——”

    只见从外依次走来侍女,人手一份餐盘开始为每桌布菜……一旁,乐声缓缓奏起……

    “众卿举杯,将军虏箭如沙射金甲,叱咤风云。来!向我们大秦最勇猛的将军致敬!”嬴政笑容可掬。

    众人举起杯中酒,目光所及皆投向王贲:

    “将军赤胆忠心!足智多谋!尔等敬之——”

    说完,众人一口饮尽杯中酒。

    “哈哈,好一个赤胆忠心!寡人有此福将,乃大秦之幸事,幸事啊!”嬴政难得的开口大笑。

    “臣惶恐,陛下洪福齐天,自有天命护佑,臣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王贲看向嬴政,忙道。

    “将军谦虚了!将军坐镇指挥千里之外,星驰铁骑,灌溉大梁,生擒魏王假,灭魏之举当属世人皆知崇望。”嬴政心底的满足感一跃而上,攻六国夺天下的欲望越发膨胀。

    王瑕听到秦王对父亲带兵的夸赞,心中十分欣喜,转头看向李念:

    “母亲?”

    李念看出女儿的焦急,轻拍她的胳膊,她也想谋个合适的机会去和那位高贵的郑夫人聊聊,可此刻秦王兴致勃勃,实属不是好时机:

    “瑕儿,稍安勿躁!”

    却不料,嬴政突的看着王瑕问到:

    “这位就是将军的女儿吧?寡人记得若干年前,老将军带她进宫,那时候也不过八九岁的模样吧!”

    王瑕一怔,怎么秦王突然问起她了,被李念轻轻一碰,方回过神来,忙跪拜:

    “回陛下,王瑕幼时是随爷爷来过咸阳宫,不过那时太小,懵懂无知,行为举止有失偏颇,望陛下恳尔见谅。”

    “呵呵,寡人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看到你,便不由的怀念起老将军啊!”

    “回陛下,爷爷虽在乡下颐养天年,却也时时记挂着陛下的,陛下的雄才大略,衡石量书,爷爷时常说于王瑕听,王瑕心中敬仰万分。”

    “是吗?比如呢?”嬴政好奇,眯起眼。

    “比如……比如陛下欲要统一文字货币一事……”王瑕不由得紧张起来。

    “哦!不妨说来听听……”嬴政继续问。

    王瑕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跪拜,起身,神情如常:

    “回陛下,自战国以来,七国各自为政,文化、制度不尽相同,致使文字与货币也出现很大差异,可是如此众多的不同,又会有许多麻烦,首先,货币不同,就需要兑换;其次,文字不同,就需要翻译,这样一来,岂不是在文化上形成了巨大的阻碍么,爷爷曾告诉过我,陛下是统一天下的霸主,不久的将来,文字、货币甚至更多的政令都会在陛下的引领实施下日臻完善……”话未完,嬴政便笑起来,灰长的眼里溢出诧异:

    “好一个口齿伶俐的丫头啊!将军,没想到令爱有如此宽广心胸,竟也习得如此理念,难得啊!”嬴政不由得再看一眼眼前这个少女,清秀温婉的容貌下竟有如此聪慧的反应力,泰然自若没有丝毫畏惧,直言不讳却也说的头头是道,难怪胡亥会为之动心……

    “小女才学疏浅,陛下过誉了!”王贲看着女儿的一言一行,着实为她刚那番话吃了一惊。

    王瑕此番回话倒真是惊艳了在座的所有大臣,恐怕谁都不会想到王翦老将军居然会和他的孙女说这些,而这些却恰恰是秦王一步步拓展疆土将要推行的政令,是他统一中原必达的目标,未来可期,却是从一个小女子嘴里说出,不免让人有些刮目相看了。

    胡亥眼里一抹微笑,对她,是越来越多的执迷……

    一旁胡姬,终于也抬起了眼,轻看了眼王瑕,不知为何,在她身上她好像看到了什么,眉头轻蹙,说不上来的感觉,随即又低垂双眸,独自啜饮。

    而郑夫人一直望着王瑕,听她轻语,眼里的赏识让她的目光更加柔和,淡淡笑靥,伴着萦绕心头的畅意……

    “令爱已过及笄之年了吧?”嬴政突然转换话题。

    “回陛下,小女今年刚满十六。”

    “如此甚好,令爱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寡人欲将她赐与寡人的十八皇子胡亥为妻,将军以为如何?”

    嬴政此言一出,一张惊愕的脸猛然抬起,看向正中央,那案几后肃穆的却微笑的脸庞也同样望着他们,是她听错了吧?一定是……可是……静默,似是无穷尽的静默,明明殿内歌舞乐声声声入耳,可为何王瑕感到周遭静的可怕,眼前的这些人又为何离她越来越远……

    李念脸色瞬间也变了,没成想还未和郑夫人交底却被秦王这悄然无息的赐婚惊到,她伸手去拉女儿,奈何女儿木讷的一动未动,手只好用力按上她的肩膀,小声低语:

    “瑕儿,这是秦宫。”一语惊醒梦中人,王瑕才慢慢低下头,此时谁也看不出她内心波澜起伏的狂涌已经濒临崩溃,可母亲在提醒她,这是秦宫,正中央坐着的是九五之尊,是这乱世中一言九鼎□□残暴的秦王,她想怎样?她能怎样?可是又不由得她不去想,她和公子扶苏呢?他们怎么办?为何偏偏就在这时?高渐离的信还没有送到郑夫人手里,就差那么一步,为什么?王瑕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过是陪父亲赴宴而已,怎么就要被无端赐婚……

    王贲回头看到脸色煞白的女儿,又看了看阶上坐着的郑夫人,心中猛的一滞,并未及时回话,心中却百转千回,这郑夫人怎的如此悠闲的还在喝着茶,好似此刻一切与她无关?女儿心爱的那位扶苏公子该如何是好?不是说那大公子三日前就已回宫里了么,怎么还迟迟不见人?秦王此时看似与他商量之语气,可毕竟是君子之言、之恩宠,若当着众朝臣的面回绝秦王无异于痴人说梦,况且这抗旨不尊乃是欺君的死罪,秦王的雷霆手段,王贲心知肚明,这受牵连的可不只是他们几人,思忖片刻,他神色又一紧……一旁,音然也感觉到骤变的气氛,拳头不禁紧握着。

    嬴政似是等了太久,王者的威严不容许任何人的侵犯,眼神一敛,当下冷冷一声:

    “怎么?将军对寡人给你的额外恩赐,有异议?”

    这大庭广众之下,秦王如此一声质问,引得众人立即向前边望过来,乐声也戛然而止。

    静,偌大的殿堂,此时才是真正的静,还有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王贲终于清醒,看了眼李念,似是做了决定,起身,李念忙起身拉过呆住的王瑕,三人走向阶下,李念轻推女儿,三人跪拜,几乎是匍匐在秦王的脚下:

    “陛下厚情盛意,臣应接不遑,臣及夫人、小女谢陛下隆恩!”

    嬴政低着眉眼,向下望去,三人如此郑重,刚刚一瞬的阴霾忽而不见了,毕竟胡亥能娶上将军之女为妻,也算是圆了他对胡姬的一个心愿,不经意的扭头看向胡姬,她依旧是淡淡的宠辱不惊,垂着眸自顾自的饮茶。

    “亥儿?”嬴政睨视了一眼胡姬身旁的胡亥。

    胡亥会意,立即走到王瑕身旁,一并跪拜:

    “儿臣谢父王成全!”再起已是眉角言笑。

    “宣,将军之女秉性端淑,持躬淑慎,特赐婚与十八皇子,择吉日,重行六礼,完婚!”嬴政不怒而威的声音响彻大殿。

    众人纷纷行礼,齐声到:

    “陛下至圣至明,万民安泰,恭贺陛下!”

    “贺喜公子,小姐福缘鸳鸯、喜成连理。”

    ……

    王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了回去,又怎么与父亲母亲向前来祝贺的大臣们一一回礼致谢……

    眼前,一片烦乱……

    耳畔,一阵嘈杂……

    心中,那撕心裂肺,似是从遥远的天边袭来,一寸寸啃噬着她……

    而她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趁着殿内轻歌曼舞,向母亲轻揖,一人悄悄沿墙角走了出去。

    左侧,胡姬不经意的一瞥,那双眼像是窥探到了什么,竟有丝不知名的落寞、悔悟……

    “心若在,形犹在;魂会灭,思还在;情更殇,空悲切;梦已断,风消散。”

    这样的尘埃落定……怕是惊扰了所有人的清梦!

    ……

    恰是此时,夕阳正西下,高渐离好酒贪杯才刚刚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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