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昼长夜短,可这没一会儿的功夫夕阳就彻底落了下去,巍峨秦宫的角角落落也随之黯淡下去。出了章台宫,这一路上,除了驻扎巡逻的士兵,再看不到其他人。

    宫中一隅,此处地上偶有几处斑驳光影,衬着一个身影飘飘然,王瑕漫无目的走着,空洞的眼神,突然暴躁起来,她现在只想着怎么能出去这重重宫闱,可为何次次来这秦宫都会让她迷失方向,越想走却越走不出去……

    忽然,眼前视野开阔,风呼呼迎面而来,这个地方……王瑕盯着这里,竹林畔,湖旁,座落着的凉亭,还有那亭下的巨石……仙境一样的兰池宫又出现在她眼前……

    胡亥……

    那个人的脸猛然出现在她眼前,惊呆……多年前的那一夜钻进来……然后莫名的摇头……眼前又一闪,扶苏脉脉含情的脸出现了……他对着自己笑,温润如玉,柔情似水,离她越来越近……她不禁伸手去触碰……可是……他忽而不见了……霎那间……眼泪在此刻好似苏醒了过来,顺着脸颊,如断了线的珠子……

    所有的所有——在胸腔里积压、膨胀…然后彻底被碾碎……

    ……

    胡亥寻到王瑕的时候,她静静的、呆滞的坐在那巨石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盯着湖面,发丝随风肆意飘摆着,脸上乱了的泪痕清晰可见。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她,胡亥心中突然有种被刺扎伤的痛楚,是对她十分的疼惜?还是对扶苏满心的妒忌?风悄无声息的在他身上刮着,鸦雀在头顶烦噪的叽来喳去……他一时半刻分不太清楚,不过也只是一瞬,分不分的清楚也罢了,都不重要了,如今,她注定是他的了!

    绕过竹林,走到凉亭,他开口:

    “找了你许久,没想到你在这儿。”

    背对着他下方的身影依旧未动。

    “入夜了,坐在这石上不冷吗?起来,随我回去。”

    王瑕听他这样说,竟慢慢起来,回身,红肿的双眼望着他,不禁疑惑:

    “你不记得这块石头吗?”

    “石头?兰池宫里这样的巨石比比皆是,有什么可记的。”胡亥不以为然。

    王瑕直直盯着他,恍惚着:

    “你……你不是他,对不对?”

    看他神情如此漠然,心思泛滥:是他吗……竟不是他,那当年迷蒙月下,站在这块石上的那个少年他究竟是谁……记得三年后,她之所以又随爷爷入宫,就是为了能进秦宫再遇见他,遇见那捂住她嘴巴不让她乱说话的少年,许是那晚月色下他朦胧的轮廓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了,所以她才会凭自己仅有的一次记忆又寻到那偌大的兰池宫……可是那天她并没有如愿遇到想见的人,反被一个漂亮的姐姐拦住和她比赛踢毽子……直到漫川镇上,胡亥出现……他明明亲口告诉自己,他就是那天出现在兰池宫的人啊……如今他却矢口否认自己不记得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初,如果当初知道他根本就不是那少年,那么,与她而言,他们之间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瓜葛,起码她绝不会主动和一个陌生男子无端客套,哪怕是秦王的皇子?更不可能与他漫川同行那么多日,接着又和他接连发生这么多事……

    胡亥诧异她如此看着自己,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想开口,岂料……

    “你根本就不是他!”王瑕怒目,伸着手质问他,痛到不能自己:

    “为什么?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如果他没有骗她,他们便不会有任何的交集,有的只是皇子与臣子之间的礼尚往来,她不会对他存有任何好感,也不会和他做顶好的朋友,甚至……不会有机会让他对自己起了异样的情愫……王瑕想起章台宫偏殿里他对自己的失态……更应该不会有今天大殿上秦王莫无须有的赐婚……

    此时的胡亥完全不明白为何她眼里对自己会有如此大的愤怒和震惊,仅仅是因为扶苏吗……不,他看得出来还有其他:

    “你怎么了!”

    “你为何要如此做?”王瑕的脸上没了往日的谦和,冷峻的让人心疼。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听她如是说,胡亥脸上一僵,心里却慌了,莫不是她知晓了什么。

    “原来,是我一直错看了你!你根本就不是他,从来都不是……”哀莫大于心死,所以……这一切都是命数吧,心,一点点的沉下去……入渊之底……

    “我不知道你……”胡亥还想说什么。

    “……你走……走开我不想看见你……”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王瑕怒不可遏的一声大喝。

    这突兀的一声让胡亥整个人定在那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刚刚在大殿上看她出去迟迟未归他担心她,急急跑出来寻她,可她居然如此决绝的命他走开……这样凌厉的拒绝语气,还没有任何人敢对他如此,她是第一个,刹那间,专属与胡亥身上那股唯我独尊的本性使然,立马让他全身腾升起一团怒火:

    “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身份!”说完甩袖,扬长而走。

    时间,突然变得漫长……

    让人没有了期待……

    今晚的月色尤为明亮,甚至耀眼,隐约可现藏在其中的玉兔的轮廓,周边,云海翻涌,天边透亮的群星用力从云层夹缝中溜出来,不知道这样竭力释放光熠是不是为了照亮人们心中那一时的彷徨和迷茫……

    离楚界不远的寝,是李信驻扎的秦军军营,扶苏一天前就已到达,军粮也全部按时运往边界秦军大营,频阳的百姓他也早早放了回去,好像……他做完了现下所有该做的事了,可是,就在刚刚,他在驿站客房的案几前挥笔时的一瞬,胸腔却是莫名的一股窒息,让他一度喘不上气来,险些晕倒,章邯端着生姜水正巧进来,忙扶住他,看他脸色不对:

    “公子,你不舒服?我去请郎中。”

    却被扶苏一把拉住:

    “无碍,只是胸闷,缓一下就好。”

    章邯放下药碗,看他案几上未注完的竹简公务日志:

    “公子,这几日马不停蹄连着赶了三天三夜,你身体还没有缓过来,还是早早歇息吧!”

    “好!”扶苏这会儿的脸色好了些,端起那生姜水几口饮尽。

    “你也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去附近的村子。”扶苏将空碗递给他。

    章邯看他脸色渐渐恢复如常,放心的点点头,离开。

    章邯刚离开,扶苏起身,踱步走向窗旁,仰头……憧憬……同一片天幕,天涯的那一头,是否有个人同他此时一样也正凝望着这尘世中的同一轮圆月……没由来的心悸,让他猛低下头,捂住胸口,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难过……

    ……

    连着几日,将军府门庭若市,秦王赐婚十八皇子与将军之女的事早已是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咸阳城里那些想巴结的、套近乎的人举目皆是,来往的门客们无不提着贵礼膜拜参见,可令众人奇怪的是,这些前来恭贺的人都被一一劝说了回去,吃了闭门羹,众人貌似自己是看明白了什么,不愧是将军,乃秉性刚正不阿之人,几日之后,府邸前总算是消停了些……

    只是,外面的人恐怕永远不会知晓,他们为何一步都跨不进这将军府,因为在府邸深处,闺寝内,王瑕已经病了三日不见好转,王贲和李念几日来就如那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急得团团转,哪儿还有心思去接待那些门外人。郎中来了一个又去一个,而且都是悄无声息请来的,若是让秦王或是他人知晓女儿在赐婚当日就大病不起,而且还是接连几日的昏迷不醒,这个恰巧的时间怎么想都会让人觉得蹊跷。

    榻旁,贺婉容弯身细心为王瑕擦拭额上渗出的密汗,她的脸潮红,双眼微闭,脸上偶尔出现的一丝抽动,时而蹙眉时而又嘴角上扬,看得出她明明神智是清楚的,可就是不愿清醒。这半梦半醒的状态就连那些前来诊治的郎中也是纳闷,把脉过后,脉象也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查不出确实病因,便只好给开了些补气血、安神定志的汤药来调理。贺婉容心疼的看着榻上的王瑕,那天从秦宫回来她当即写了封信给扶苏,放飞了那只信鸽,可是已经过去三天了,却依然杳无音信……心中难言仅才几天时间,事情怎就有了如此反转,究竟是造化弄了人……

    这日,府外,一位自称是王瑕友人的男子造访,王贲本是谢绝不见的,却听小吉提到是和扶苏府邸的管事一同前来的,不禁有些疑惑,便让下人带到里堂问话。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高渐离。他和管事甄越一同握拳作揖:

    “草民见过将军。”

    王贲眯着眼看向俩人,甄越他到是见过一两回,公子扶苏的贴身管事,可旁边那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却很是眼生:

    “不知两位今日前来我府有何贵干?”

    “将军,奴带这位高公子来贵府是专程为小姐治病的。”甄越弯腰一揖。

    王贲心里惊诧,神情一敛,他们怎知瑕儿病了。

    堂外,贺婉容盈盈走进,向王贲轻揖:

    “姨夫,这位高公子是婉容特意邀来为瑕儿妹妹诊病的。”

    王贲看向她,又看了看高渐离:

    “你会医术?”

    “请将军容许草民为小姐诊上一脉。”高渐离又一鞠。

    “好,请——”王贲答应了他的请求,既然几天了都无人能医好女儿的病,倒不妨让他试上一试。

    原来,就在王瑕病倒的第二天,贺婉容因为心中着实焦急,当下便问了小吉进秦宫前那日给瑕儿捎来信鸽的那人,她知道那人既能受扶苏嘱托送来信鸽,想必和扶苏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应该是可值得信赖的人,找到他,或许就会有解决的办法。经她这么一提点还真提醒了小吉,因为之前漫川镇上她和小姐一同听过那先生击筑,所以记忆犹新,昨个和管家去闹市里采购府里的物件儿,竟就在街头遇见了那先生,后来才发现先生居然住在公子府,当晚她就和贺婉容去了府里,把她家小姐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了高渐离……这才有了高渐离今日专门登门造访一说。

    掀开内寝的珠帘,高渐离走了进去,坐与榻边,隔着轻纱,他右手食指与中指轻抚上王瑕的腕处,注视她片刻,神色凝重,道:

    “小姐脉象虽平稳,可气机郁结、神色郁怒,致使情志损伤,这是久思积虑的情志病。”

    “情志病?”李念惊异。

    “是,横逆犯脾,上蒙清窍,气血运行不畅,小姐心中之事不愿面对,故此宁愿沉睡。”

    “那……这如何是好?”李念心急如焚,她怎能不知晓女儿的心思呢,只是,事已至此,不得不尔。眼下,她愿倾尽所有,只希望女儿快些苏醒。身旁姐姐李钰扶定她,忙安慰:

    “妹妹,莫要着急,瑕儿这孩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无恙的,我们先听听这位公子怎么说。”

    高渐离看了众人一眼:

    “这病症主要还是在于小姐的意念,如若她不愿,任谁都不会唤醒她,不过……在下可用针灸暂缓她肝气郁结,让她不再一味损及神智,与郎中们调配的补气血的汤药一并服用。”

    “好,只要不让她在自己的欲念里陷下去,就好……”李念近乎哽咽。

    ……

    甘泉宫偏殿。

    案几上,胡亥贴身管事于庚端来了一碗藜麦鸡肉羹:

    “公子,还是吃点东西吧,你这不吃不喝的,身子怎么经受得住啊?”

    “滚!都滚出去!”胡亥怒火中烧,一把将玉碗掀翻在地。

    于庚脸色惊恐,跟了主子这么久,这还是头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识相的忙跪下将洒落一地的食物用手捡拾进碗里收拾干净,头也不敢抬的退了出去。

    ……她居然为他病了这么些时日?还不见苏醒?她是打算就这么一直沉睡下去了吗?还是她根本就不想醒来……胡亥眼里的怒恨无处可泄,手里那封未寄出的书信被他越攥越紧,胸腔里那团熊熊火焰无时不刻的灼烧着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让他不得片刻的安宁……

    窗外,伫立着刚巧经过的胡姬,清冷的眼望向里面,不知名的一缕情绪漫出……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半世铃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本书只为原作者长安居公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20章 20.天不遂人愿,半世铃殇,一本书并收藏半世铃殇最新章节 伏天记一本书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