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到雎雍宫时。

    “站住!”身后一声清脆的女声传来。

    高渐离止步,回身,又是她。

    ……

    自那日醉酒后的第二日,高渐离便持扶苏赠与他的腰牌进了秦宫,面见扶苏母妃郑夫人,呈上扶苏亲笔留书,将扶苏交代诸事一一禀告与郑夫人,并向郑夫人请罪责罚,自己来迟一步误了公子大事。当郑夫人看着扶苏字里行间满满对将军之女的款款深情,才幡然醒悟那宴席上年轻女子看向自己的眼眸里,除了初见的敬仰外,更多的是期望和欢喜,席间对自己突然间的勾唇一笑是由心而发的来自于对长者的无间亲近,怪不得她当时竟也有种异样的感觉!原来,扶苏和那将军之女早已心照不宣,两情相许。

    只可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份送迟的竹简注定了两人的有缘无分,其实,即使不会迟送,扶苏也断不会娶了那女子的……郑夫人一声长叹,神情复杂,在此之前,她早已知晓了这桩赐婚,一次偶然间,她亲耳听到嬴政与李斯的交谈,为均衡王氏兵权在朝堂日益渐增的势力,不管是老将军王翦还是他那儿子王贲,嬴政要的是王氏对秦国、对皇权忠心不二,披肝沥胆,军权当握的绝对服从,而联姻便是牵制他们的唯一棋子,老将军最心疼的孙女王瑕,也是王贲唯一的女儿,故此欲将王贲之女赐予十八皇子为正室,如此一来,军事同盟的关系得以巩固,兵权依旧揽与手中,这场纯属政治的联姻便解决了嬴政内忧外患的大问题。只是令郑夫人一直不解的是为何这个皇子会是胡亥,其中缘由她不得而知,不过如今想来,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了。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她的儿子,今生注定要与心仪的女子相爱莫及、擦肩而过了……

    命运使然,高渐离并未因为此受罚,反而因他高超的击筑技艺被郑夫人时不时请入雎雍宫,当然这也是拜赐与扶苏的极力推荐,爱屋及乌,扶苏知晓父王母妃一直爱好这古乐器演奏,尤其是嬴政本就能歌善啸,对中原音乐尤为倾慕,筑这种最擅长营造激昂、悲壮之气的乐器令他近乎痴迷;而高渐离的击筑技艺咸阳城内外早已名声远播,故此引荐给了郑夫人,只是扶苏并不知那曾在邯郸街头,在易水河畔,为好友荆轲时而悲风泣雨,时而金戈铁马的高渐离,心中此刻背负着怎样家国“抱负”的心态进入那秦宫……

    ……

    高渐离未停,抱着筑继续跨步,哪知那人一个箭步挡到他跟前:

    “喂,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一身蓝色华袍,伸展着宽袖的华阳公主,怒色到。

    “公主,在下还要赶往雎雍宫,请让开。”高渐离倒丝毫不怯。

    华阳公主看他一脸严肃,除了那次客栈外,这已经是宫里第三次见他了,可他每次都是如此一副冷面孔,心里不快。

    “又去郑夫人那里?正好……我也去!”华阳瞥他一眼,转身走在他前面。

    高渐离目无表情后面跟着,却始终保持一丈距离。

    今日高渐离来此,是因为郑夫人邀来了百忙之中的嬴政,嬴政近些时日一直忙于朝政,已经连着五六日在章台宫批阅奏折,与大臣们商讨国事战事,就连歇息都是在章台宫的偏殿里,今日总算完结一批公务,这才赶忙差人请去。

    此时嬴政与郑夫人正坐在雎雍宫的大殿上,郑夫人斟了杯酒递过去:

    “陛下,扶苏奉命此番去楚界,随那李将军一起,不知战况如何?何时才能归来?”毕竟是腥风血雨硝烟弥漫的战场,郑夫人心中无不焦虑和无措。

    “扶苏此次监察完成的很好,军粮补给充足及时,李信大军过几日便要攻郢陈,待拿下郢陈,直驱项燕的军队,将他们一举拿下,扶苏便会随军回朝。”轻描淡写,嬴政一口饮尽,眼里难得的快意。

    “臣妾只是担忧,扶苏从未一人在外如此之久,况且又是……”郑夫人说不出来的惴惴不安,她有私心,迫切的想要嬴政召回扶苏,想她与儿子也有近一年的时间未再相见。

    嬴政轻握住她的双手,劝慰到:

    “夫人且放宽心,此次一路虽险峻,却有章邯和寡人钦点的一队精卫亲护,经此历练定然会使他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嬴政灰长的眸里透着对扶苏的殷切期待。

    郑夫人听他如是说,心中不觉一紧,却也不好再提其他,这时侍从来报:

    “陛下,夫人,高渐离已到……”末了又说了一句:

    “还有华阳公主……”

    郑夫人一听华阳的名字,不禁轻蹙眉头,怎么只要高渐离来她宫里,她次次也会恰巧出现:

    “让他们进来!”

    嬴政又饮一杯。

    “陛下,这位先生击筑的技艺可谓是登峰造极,出神入化,臣妾今日特邀他前来为陛下演奏一曲,也好缓解陛下几日来的疲乏。”

    “夫人有心了!”坐了许久,嬴政眉目间倦意袭来,他伸出右臂撑额,斜靠案几,闭目养神。

    大殿里窸窣的脚步由远而近,高渐离远远看见案几前闭目的嬴政,脚下一滞,连带着眼神也变得凌厉,来这雎雍宫已有三次了,却从未见过秦王,没想到今日竟能目睹秦王真容,说不紧张肯定是假,但此刻他必须沉着冷静,走到阶下,拜倒:

    “草民高渐离拜见陛下,拜见夫人。”

    “先生请起,赐座。”

    郑夫人明艳动人的笑魇总是令高渐离感到好生亲切,他起身,嘴角微扬。

    “女儿见过父王,见过夫人!”一旁华阳公主轻轻一揖。

    “公主怎的今日又有兴致来我宫里?”郑夫人故意打趣到。

    看到假寐的嬴政,华阳大声说:

    “女儿几日未见父王了,今日得知父王来了夫人的寝宫,便想来看望父王。”

    嬴政未理睬她,一动未动。

    “小些声!你父王刚处理完朝政有些乏累正歇息,为公主赐座。”郑夫人对着侍女说。

    不一会儿侍女拿来竹席,华阳手指着高渐离右侧位置:

    “放哪儿吧!”

    侍女只好放下铺好,华阳顺势坐下,侧看高渐离,有些不服气的样子,不过眼里那束光却从始至终未曾消失,

    郑夫人顿时看明白了什么,似有深意的一笑……

    “草民今日为陛下和夫人奏新诗谱曲《载驰》。”

    “先生请——”郑夫人保持微笑。

    高渐离案几上摆好筑,一袭灰白色长袍衬得他衣袂翩翩,跪坐,挺直了脊梁,他长袖轻甩,心中一沉,目光如炬,理弦、拊筑、庄重至极……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乐声如痴如醉,那女诗人的诗句瞬间拂过了在座的每个人心间,突然,急鼓似的马蹄声从筑弦上跃出,筑声倾泻而出的怨愤让嬴政猛然睁开了眼,不由望向那击筑之人,只见他忘情的按弦、击打,猛然仰头,仿佛他手里拿的不再是竹尺,而是马鞭,山野里万马奋蹄急奔,乐声激越、跳跃,让人置身于马背颠簸的感觉,直至高潮……

    一曲毕,众人似乎还沉浸在刚刚曲中意境里未离神。

    “你……叫什么?”嬴政敛着神色,突然问道。

    “回陛下,草民高渐离。”

    “此乐何故而来?”嬴政深深的眸里一丝不屑。

    “回陛下,此乃是草民依四百多年前许穆公夫人的诗所谱的曲。”高渐离低头。

    “哦!?女诗人是以此诗寄托亡国恨,那先生……之意呢?”嬴政眼神透出冷意,直直射到高渐离身上。

    片刻的静默……

    一旁的华阳公主似乎感到一丝怪异的凌厉之气,忙起身:

    “父王,这可是女儿听到的最好听的乐音了,先生击筑的技艺若与咸阳宫里的那些个宫廷乐师相比,也怕是有过而不及之处呢。”

    嬴政看着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小女儿,她说的没错,就其技艺来说,此人的击筑如同天籁之音的空幻,身临其境的逼真,已将他彻底折服,顿时心里一淡,向着华阳招了招手:

    “过来!曼儿,替父王捏捏肩!”

    华阳莞尔一笑,喜悦的奔上台阶,坐与嬴政身后:

    “曼儿几日未见父王甚是想念呢……”

    落座处,高渐离缓缓抬起头,循声望向阶上嬉笑三人,抑制住心中难忍的愤怨与仇恨……

    ……

    巳时,高渐离离开雎雍宫,刚跨出宫门门口,身后那声音就追了过来:

    “喂,等等我!”

    华阳跑到他面前,微喘。

    “公主,请问还有何事?”

    “我替你解围,你怎连一声道谢都没有?”

    “在下并没有要求公主那样做。”

    “你……你是想说我多此一举吗?还是……你认为在我父王面前什么都可以不顾?”刚刚他和父王的对话明明有种箭在弦上冷冽至极的险情。

    高渐离深看她一眼,优雅的弓身作揖:

    “多谢公主及时维护在下,若无其他事,在下先行告辞。”不等她再说什么,高渐离抱着那张筑转身就走了。

    “哎……这人好生奇怪……算了,上次客栈我欠你的,这次我们算扯平了……”看着决绝离开的背影,华阳噘着嘴小声嘟囔。

    ……

    楚之东境,泗水与九江之间的罅隙处,一处临山而靠的隐秘一隅,几丈远便是波涛汹涌的九江,秦军“都仓”大营就驻扎与此。几日前才送去秦军军营几大车的刍藁,供营中战马五六天备用的了,只是李信在离郢陈不远的军营大帐里和那些将领们一直未见动静,不晓得未雨绸缪着什么,一连几日“都仓”这边都是难得的闲适放松。此时,扶苏与章邯背上挂着羽筒及若干支□□,策马出了大营,向那山的深处奔去……

    “公子,许久没有沾荤食了,今日若能多猎些野味,拿回去给营里弟兄们也尝尝鲜。”章邯看着扶苏,自从随李信来到这楚界,穷山恶水,荒无人烟,同大家一样的吃糠咽菜,每日真是食不甘味,他早就想着进山狩猎。

    “我们不能出来太久,这楚界附近埋伏重重,还是警惕一些为好。”扶苏看着远处山脉层峦叠嶂,提醒章邯。

    “诺。”

    两人说完,绕过了山坡,直冲深林,坡下,九江水一泻千里,卷着岸边的黄沙尘土拍打骇浪,景致澎湃。

    ……此处见树不见林,人迹罕至的山岭茫茫无边,近乎三个时辰过去了,林中那条归来的土路上两人终于缓缓而下,打眼望去,此行竟是收获满满,章邯的马背上用布绳串在一起的六只野兔,两只山鸡;扶苏马背上搭着一只四脚被绑的肥硕的野鹿,似乎因为捆绑还时不时的挣扎着惨叫,章邯满脸的喜悦,心中窃喜这下够饱餐一顿了。

    快到江边,两人正准备下马,忽闻不远处杂乱的脚步声渐进,章邯立即警惕:

    “公子,小心,有人来了。”

    说着策马躲到几棵粗树之后,静观其变。

    视线里,四五个穿着步兵服的楚军士兵出现,似是喝了酒,个个摇摇晃晃的走着,只那一个肩头扛着个麻袋的走的特别稳当,里头好像装着个人,大声炫耀着:

    “今天真是走运了,又逮到一个美人儿……”

    “你小子……立功了,能抓一个从……从秦国逃来的,少将军肯定少不了给你奖励。”

    “老子才不要什么奖励,老子只要这美人儿……”说着眼里猥琐的一笑。

    “哈哈哈……你小子识相点……可别……别因为贪恋美色把自己小命搭进去了。”身旁人警告他。

    “要不,咱兄弟们共享!老子打仗打的精疲力尽,还不得找点乐子消遣消遣……”那人眼神一挑,突然提议到,估计怕自己违纪的事若真是让他们少将军知晓了,罪不可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了谁也不会出卖谁。

    正说着,那麻袋里的人好像清醒了,开始挣扎踢腾,猛然一脚踢在那士兵的后脊梁上,他疼的闷哼一声,“啪”一下子把麻袋扔到地上,一把拉开袋口的布绳,将那人拖拉出来:

    “敢踢我……你个臭女人还假扮男人……”说完极其粗鲁的去扒她身上的衣服……

    树后的扶苏不知为何,看到那身极其眼熟的墨蓝色长袍,心里陡然一震,下意识的,手中的□□已不觉挂在了弦边,章邯似乎意识到什么,举起左手,箭在弦上……俩人几乎不约而同的……刚刚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起哄声,瞬间销声匿迹,那女子身旁五个士兵一动不动躺了一地,□□刺中的部位鲜血淋漓,一条条细红色血迹斑斑落入江水里,狰狞至极……

    扶苏下马,疾走了过去,待蹲下看去,眼前这女子,衣衫被撕扯的凌乱,脸色苍白,一行泪不知所措的流着……却让他不禁怔住,这眉目、脸庞、就连神色竟都和他的瑕儿如此神似。

    似是后知后觉,死里逃生一般,发觉被人这样直直盯着,女子忙捂住胸口,惊恐的直向后退。

    “你……你要干什么?”

    “莫怕!我们不是坏人!”章邯在一旁说到。

    扶苏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那女子身上。

    “章邯,带她上马,回营地!”转身就走。

    “公子?带她回去?”章邯吃惊。

    “这荒山野岭的,若再让她遇见那些楚兵,她可还有生还之路?”扶苏丢下一句,自行上了马。

    ……

    午时,太阳正毒,没有一丝风,大地如喷火的熔炉,燃烧着每一寸尘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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