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仓”大营。

    酉时,太阳不似午时那么热了,都仓大营毕竟为隐秘的秦军后备力量,算上扶苏和章邯及那队精卫也就不到十个男人密藏在此,挨着侧崖半壁,刍藁粮草堆积如山,再用枯树绿叶遮盖住,远远望去像是一处密林,已完全看不出麻袋的痕迹,三个如土地一样的暗褐色简易帐篷依地而扎,为了方便那位刚带回来的女子休憩,扶苏将自己的帐篷腾了出来和章邯同住。

    “章邯,把这些拿过去给那位姑娘,再给她备一盆清水梳洗。”扶苏递给他一套干净的衣袍。

    “公子,这恐怕……”章邯想说这男子的衣袍会不会太大了,可看到扶苏转身向帐内走去,话挂到了嘴边未再出,扭身往另一个帐篷走去。

    “姑娘,公子给你拿了身衣袍,你换上吧。”章邯站门口。

    门帘打开,女子那张有些憔悴的脸淡漠的看向他,身上还披着扶苏那件黑色的外袍:

    “多谢!”

    接过衣袍,才发现长摆宽服是件男子的袍子,眼里一滞,抬眼:

    “这里有没有针线?”

    被她这么一问,章邯一愣,随即又点头:

    “有!姑娘请稍等。”

    章邯再过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黄色巴掌大的荷包,里面装着一坨揉乱了的线绳和细针,这是他和公子之前在附近村子里征收粮草赋税时一户百姓家的老妇人留下的,当时公子在田地里巡查农作物时衣袖不慎被一旁树刺刮拉出一道口子,老人家后来亲手为公子缝补了衣服,当时也没想着一帮男人会用到它,但老人家给了他就收下了,没想到还真有了用处。

    女子向他轻揖作谢,接过,准备进去。

    “对了,这一盆水姑娘用来梳洗吧。”章邯端起地上那盆清水。

    女子看着铜盆里水清明澈,一脸诧然,这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荒山野岭里好水源定是极度缺乏的,尤其是如此洁净的清水,想必越发珍贵,可却用来给她梳洗未免太过于浪费:

    “多谢,这清水留着饮用吧!我用那里的水就行了。”女子指了指他身后。

    章邯回头,帐前那口大缸,是从九江里打来的浑浊不堪的混着泥沙的江水,已经沉淀了几天了,可还是一缸黄水,章邯面色一变,他们这些糙男人用用应付也就罢了,怎么能让一个女子用那浑水。

    “姑娘还是用这盆水吧!公子特意准备的。”章邯又到。

    女子摇头。

    “替我谢过公子!”

    说完转身进了帐篷。

    章邯只好端着那盆清水又回到了帐内,扶苏看了眼送回来的水,未说什么,低头又看竹册。

    ……帐篷里,女子手中的针线灵活的缝制着袖长和腰间,没一会儿功夫,针头线尾,细针密缕,那件男子的衣袍在她手里神迹一般改成了窄衣短袖的女衣,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王瑕的表姐贺婉容,捧着缝改好的衣服在怀里,贺婉容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眼神呆滞,路上奔波了五六天,她和母亲终于抵达楚界,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父亲了,谁知去郢陈的这段山路上竟遇到了一群劫匪,车夫被杀,母亲和她还有马车上另两个女子也难逃一劫,以为就这样被抓走了,结果没走多远她们连同劫匪就被十几个穿着兵服的士兵围住了,那劫匪似是识得那些士兵,个个吓的面如死灰,突然撂下她们仓皇逃窜,不过其中几个人被士兵手中扔出的长矛一剑刺死,她以为他们得救了,谁料想,这些士兵不闻不问的将她们像囚犯一样封住了口,绑住了手,推拉着不知往何处走……看着周边如此荒凉,又冒出这么多士兵,她心中揣测着此处应是秦楚两军对峙的交界处,其实来时她便知晓此行定如虎窟龙潭般凶险无疑,只是这些士兵分不清是楚兵还是秦兵,所以她不敢松懈半分,她对母亲眼神示意,李钰当即会意,俩人乖乖后边跟着。

    当走到一条大江边时,那些士兵放下长矛,顺势蹲在江边洗把脸,突然一人大叫起来,忽见林中窜出几个穿着黄色铠甲的士兵,手里的铁戟直愣愣的冲向他们……当下便乱作一团,两队士兵打了起来,贺婉容和母亲来回躲闪,险中见机逃窜,可是没等他们跑多远,母亲绊倒在地,嘴里塞的那块布顺势掉出来,被一个追兵一把拉走了。

    “婉容,快跑!!跑!别管母亲,去找你父亲……”李钰冲着贺婉容凄绝的大喊着。

    贺婉容惊恐万状,眼见母亲已被拽拖了几丈远,她实在狠不下心扭头拼尽全力的往回奔,只是……当她刚跑到那棵杨树下时,脖颈处被人狠狠一击,人就晕了过去……

    后来就出现了九江边那被人□□的一幕……然后,又被刚刚两个人救了回来……

    霎那间,贺婉容面上一怒,起身,将发束重新梳理一番,高高挽起,插上木簪,褪去那身瑕儿妹妹给她的男装,换上缝改好的白色衣袍,大小刚贴身,只是略长些,下衣摆长长的搭在鞋面上,左脚踝处的银铃时隐时现,她随手将那件残破不堪的衣袍卷起,走出去一把扔进一旁燃着的火堆里,又走到水缸跟前,卷起袖子,用那浑黄的水一遍又一遍的用力地、狠狠地擦洗着脸颊、脖颈和胳膊……

    帐后,几个男人正忙活着宰杀一早射杀的猎物,唯独那只鹿还被拴在树上,贺婉容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她身后不远的扶苏。

    扶苏看着眼前刚梳洗过得女子粉腮红润,秀眸如海,一张极美的脸庞,身上分明一种柳弱花娇的气质,可此时她眼里迸射着的是种安不忘危的勇烈,这让他不由得一怔,关切的问到:

    “姑娘为何会只身一人跑来这偏壤之处?”

    “我来寻我父亲。”

    “你父亲?是谁?他在哪里?”扶苏又问。

    贺婉容正要如实相告,突然闪过一丝警觉,此人虽救了她,可是敌是友她并不知,断不能就这样交了底,她还是不能信他。

    “我父亲在郢陈。”只简单的回了一句。

    “你难道不知,秦楚两国开战在即,即使你现在回去,恐怕也是进不去的。”扶苏提醒她。

    贺婉容看了眼他,她自然知道,不过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仅凭随处可现的埋伏四周的楚兵秦兵她就知晓现在的郢陈不是那么好去的,可是父亲书信上写的很明确,只要到了郢陈东门,和那里一位叫袁琦的守门将士知会一声,他便会带他们去找父亲的。但如今,与母亲失散后没有了任何消息,在这连自己都不知是何方的山坳里,让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去寻那东门,寻那叫袁琦的人。

    “我知道。”贺婉容淡淡的说了一声,往帐内走去。

    “过来吃些东西!”

    贺婉容一定,转头望着扶苏身后的那只鹿:

    “你不知道吗?林中猎物,小的不打,怀孕的不打,带仔的不打。”

    扶苏顺着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明了:

    “那鹿我本也没打算宰了。”

    那只野鹿是扶苏生擒住的,知道它已怀了崽,所以当时只是捆绑住了它,现下先将它圈养着,等下了崽再说。

    贺婉容听他如是说,心里一松:

    “多谢公子,我食些粥即可,那些……你们自用吧!”说完径直走了进去。

    看着这个清冷的背影,扶苏心里有种莫名的熟识感,只觉眼前这女子似曾相识,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过也只是一瞬的迟疑,下一秒,扶苏神情恢复如常,转身向后走去……

    ……

    咸阳城,将军府。

    是夜,微弱的、暗黄的火光,窗外的白月光一泻而下,同时照在案几上,一堆五颜六色的泥团簇在一起,个别的泥团都干裂了,王瑕侧趴着,定定望着手中那个早已捏好的泥人……小吉端着一盘竹简书册走了进来,看到她又痴神的模样,心里突然泛酸,自那日赐婚后,小姐一日比一日话少,人也一日比一日消沉,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就连夫人都拿她没办法了。连着几日总是拿着扶苏公子的泥人,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呆看着,有时甚至坐上一个时辰,哎!小吉心里堵得慌,恼自己也没办法帮到她。不过,刚刚十八皇子的贴身侍从送来了这堆竹简,让她务必转交给小姐,小吉看了看书名,竟是小姐一直要找的关于□□的兵器书籍,她想这些书籍或许能让小姐暂忘了眼前些许烦忧,所以急忙送进来:

    “小姐,这些□□的兵器书籍是十八皇子特意差人送来给小姐的。”

    “嗯!放哪儿吧!”王瑕似是回过神,并未动。

    “好!吉儿给小姐端些新鲜的果子来!”看到小姐终于回了她的话,心里高兴。

    “不用了,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王瑕将泥人放进匣子里,转身向榻前走去。

    “哦……好吧,小姐……那你别忘了看那些书册哦!”原以为小姐来了精气神儿,没料想她压根不在意,小吉只好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榻上,王瑕侧卧,逼着自己闭上眼……

    临窗,月光碎片,片片难合……

    ……

    远在天涯的另一端。

    扶苏披着外袍站在崖下一处坡上,眉色寡欢,忧郁的凤眼眺望着远方的幽黑,手里一支柳树枝做成的哨笛,放与嘴边,天籁之音缓缓淌出……可这哨声忧戚绵长,压抑萧索,听上去让人黯然神伤,道出了他无尽的难言的眷念,半个多月了,为何他的瑕儿一封信都未曾捎来……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是信鸽途中迷失了方向?还是那高渐离并没有完成自己的嘱托,亦或是其他……

    天之涯,地之角,万里之遥啊!为何杳无音信,茫茫无期?她不念他吗……一抹愁云自两鬓展开,思念像泄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寤寐求之的悲鸣,眉头紧蹙,哨声突转,是王瑕唤阿刁的那段音调……

    帐内,贺婉容迟迟未睡,不是彻夜难眠,而是被这有些耳熟的笛声惊扰,她起身,穿上衣袍,悄悄走了出去,循着声音找去,不经意的一回头,坡上那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夜,静极了!唯有那余音缭绕的哨声响彻了云霄,她一时怔住,白月光把他的身影拉的很长,竟显得他那么凄凉、无助和孤独,怎么会……这一曲月夜下的音律居然让她有所共鸣,这揪心的痛楚是她在瑕儿妹妹身上也曾感受到的,刹那间说不清的感觉一下子冲了出来……

    “公子,原来你在这儿……”寂静中突然一声。

    贺婉容被章邯突如的一声惊到,忙转身向回走,许是走的急了,左脚上那串银铃在更阑人静的夜里叮当叮当尤为响亮……

    扶苏猛然转身,看到那个急匆匆的黑影进了之前他的帐篷……眼里一丝不可置信,顿了顿:

    “怎么了?”

    “公子,李将军飞鸽传书,明日需往军营送五十石大米。”章邯道。

    “知道了!丑时出发。”

    “诺,公子,快子时了,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

    “好!”

    ……

    丑时,帐外一片漆黑,只月牙作伴,扶苏和众人已经开始装运粮食,一袋一袋抬进那车里,不一会儿如山头一般高的车子装好了二十石,第一波五人推着车子先行,扶苏和章邯又紧接着往第二辆车上搬运……

    正睡得熟,贺婉容被外面连续“啪嚓”“扑通”的声音惊醒了,突然好奇这些人在做什么,穿上衣袍走出去,虽然周遭抹黑看的不是很清楚,可是他们跟前的烛火明亮,远远的看到几人抬着麻袋往车里放,待走近一看,那崖下的深洞内储存着上百个麻袋,一旁还有堆积如山的刍藁,原来这些竟都是军粮!白天看向这里以为就是一片树林,哪能想到这后面竟别有洞天。

    “你们在干什么?”贺婉容看着众人,好奇。

    “这些粮食是要运到军营去的……”章邯正好走过来,看到贺婉容,没多想就说了一句。

    “是……秦军军营?”贺婉容试探的问道。

    “对!是秦军军营。”章邯把袋子边缘向车里塞进去以防泄露,忽尔警觉她怎么知道是送往秦军军营的。

    “章邯——”突然被扶苏叫了过去。

    “来了,公子。”章邯急忙走向车的那一端。

    贺婉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快速走到扶苏面前,盯着他:

    “你究竟是谁?”

    “我们现在有要事在身,还请姑娘先行歇息,在此处等着我们回来。”眼看天快亮了,他必须赶天亮之前将这三十石送往李信大营。

    “章邯,绑绳子——”扶苏未理她,手上迅速绑绳打结。

    “我……我怕黑,一个人……在这儿,我更怕!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贺婉容突然对着扶苏说。

    扶苏似是没听到,绕着车子看了一圈,仔仔细细又检查了一遍,很结实!贺婉容跟着他也转了一圈:

    “我从未一人在这荒山野岭待过,是真的害怕……”

    扶苏这才看向她,再看看天,心中一软,无奈之下同意了,不过:

    “随我们去军营可以,只管做事,决不能暴露自己女子的身份。”

    贺婉容欣喜,点头:

    “公子请放心,婉容一定谨守只字不言。”

    婉容——扶苏心里一顿,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出发——”

    扶苏对着众人说到,只见前面两个壮汉将粗绳套在脖间,手拉住车把,后面四人用力向前推,沿途向李信的秦军军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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