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徐镇。

    扶苏推窗,月黑风高夜,竟连一颗星都没有,今夜的他如同那弯月牙一样孤零零的挂在夜幕之上,敞在这夜凉如水的黑色里。

    一连几日扶苏都无法入眠,因为发生的太多事令他猝不及防,他归心如飞的一路奔回来,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贺婉容说的那一切是真的,一寸相思千万绪,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着那个人,竟要嫁给他的弟弟了……已回来有三日了,他都未曾见到她,心乱如麻……

    扶苏盯着手里拿着的这支通透玉簪,那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他曾亲手为她带上,他们也曾盟誓今生今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可她……却把它还给了他!至此他仍不肯相信她就要嫁给他的十八弟了。脑子里满是晃来晃去的人脸,郑妃的、王贲的、小吉的,还有张伯和孩子们的……每张脸上的那张嘴……都在对他各执一词,逼他望而却步……却唯独没有他想看到的那张脸……手中不由收紧,这么久了,为何她连见都不愿见他一面?扶苏心中阵痛,如刀绞般的窒息令他喘不上气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闭上眼,仿若一切都还在的……

    夜幕低垂,崖下,形单影只的寂寥竟让人无比的心疼……

    忽然,窗外一阵响声,扶苏睁眼,惊到,阿刁居然飞了进来……

    阿刁如以往一样夜半时分又飞进了内寝地上的笼子里,扶苏诧异,没有了笛声它怎么会出现?只一瞬便明白了,瑕儿来徐镇放逐了阿刁,她在这里的那几日是它陪着她的;可是没有他,那一个个相思无门的日日夜夜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扶苏眼眶湿润,蹲下,伸手去抚触阿刁,似是许久没有被主人这样轻柔的抚摸,阿刁歪着脑袋闭着眼好像很享受,今夜的阿刁显得异常的兴奋,不停扑腾着翅膀,偶尔还会叫出几声来,也是,几个月了,没有人再来看过它……

    扶苏滑坐在地上,眼神涣散空洞:

    “阿刁,瑕儿要嫁人了!以后我做你的主人,可好?”

    一滴泪自眼角溢出……

    ……

    将军府。

    再过两日,便是七月十八,王瑕大婚的日子。将军嫁女,也算得上是咸阳城里最隆重的大事了,府里连着几日的热闹喧嚣,门庭若市。前院宾客盈门,络绎不绝,下人们忙着收拾打理着院落的里里外外角角落落,李念与王贲夫妻二人不亦乐乎的招待着前来贺喜的达官贵人和亲朋好友,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致……

    后院却是静悄悄,偶有几声鼎沸传入,也被闺寝紧关的房门给挡了回去,王瑕随意靠坐在榻上,窗外一抹光晕不偏不倚正好斜照在她裸露的纤纤玉足上,右脚踝上的银铃闪着刺眼的白光,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少女风华由内而外散发出来,让人有片刻的流连。她心无旁骛,一手拿着卷竹简册,一只手臂半撑着脑袋,双眸全神贯注,那是早前胡亥差人专程给她送来的兵器书籍,她一直搁置着,今日才拾起。脸上平静如水,不紧不慢的翻阅着……此刻在她身上,丝毫看不出要做新娘的喜悦,屋外的一切好似都与她无关……时间静默,岁月静好,是她心里唯一的一方净土,哪怕仅剩的这几日,独处,也让她心安。

    门“吱呀”一声开了,连带着前院嘈杂的人声一并闯了进来。

    “小姐,这是十八皇子刚差人送给小姐的翡翠玉镯。”小吉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红色镶金边的方盒。里面放着的玉镯种质细腻无暇,色泽鲜阳纯正,形状玲珑透光,没有丝毫绺裂。

    王瑕淡淡看了一眼,又看向竹简:

    “放案几上吧!”

    小吉放下后却未离开,静静的立在榻旁。

    “怎么了?还有事吗?”王瑕未抬头。

    “小姐,你连婉容小姐都不愿再见了吗?”小吉面色担忧。

    王瑕手中册子一顿,终是抬眼看向小吉:

    “你想说什么?”

    “婉容小姐这几日日日来府里,可小姐却次次让吉儿找借口婉言相拒,吉儿不明白,小姐和婉容小姐手足情深,为何不愿再见她?”

    王瑕眼里一暗,下榻,光着脚踩在竹子铺成的地面上,向案几处走去,未回答。

    “吉儿是看婉容小姐脚伤还未好,走起路一跛一跛的,却日日从咸阳城的北边客栈往府里赶,又废然而返,小姐你也是如此闷闷不乐的,心里替你们着急。”小吉忙跟了过去,憋了几日的愁绪终是一吐为快。

    “姐姐住客栈?”

    小吉点头。

    王瑕心里有些堵,一直以为她会住在公子府。轻摸着盒中胡亥送她的玉镯,一丝冰凉润滑袭手,与这盛夏空气中的灼烫形成巨大温差,竟很是凉爽!姐姐她受伤了?莫名的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吉儿,去帮我倒碗冰水吧!”

    “哦!好的”小吉失望,转身正要走。

    “顺便……把府里上好的跌打损伤药给姐姐送去!还有替我备纸墨!”

    “是,小姐。”

    小吉一直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可是听到此,又看到她脸上几日来的肃然矜持轻缓了不少,心里的焦虑也放下了些许,微笑着轻揖,赶忙去了后厨。

    ……

    咸阳城北,锦里客栈。

    “还没有见到瑕儿妹妹?”贺婉容看着伫立在窗旁的扶苏。

    “她一直不肯见我。”

    扶苏清晨从徐镇赶回,便来到贺婉容的住处,明日便是她的大婚,作为兄长他定是要回来的。

    “为何会变成这样……”

    贺婉容心里纠结,这已经即成的事实,是他们谁也不可能妄图去改变的,可让她眼睁睁看着明明相爱的俩人深陷误会不得自拔,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遗憾和焦灼。

    其实,自从楚界归来,扶苏、贺婉容便随王贲一同回到了将军府,可是王瑕却闭门概不相见,这令贺婉容很是奇怪,不见她不足为怪,可为何连扶苏她也不愿再见,一时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便向李念以瑕儿妹妹大婚在即,自己身体有伤诸多不便为由自行离开了将军府。

    而后被扶苏相邀暂住府邸,可贺婉容早已心下决定,自她郢陈受伤后,她的任何事扶苏都亲力亲为,那日在客栈他又如之前那般为她褪去衣衫上药,已然让她耳红面赤忸怩不安了,因为脚骨裂伤无法下地行走,他竟当着众人的面毫无顾忌的抱她上了马车,更是让她不胜惶恐,她知晓他当自己是瑕儿姐姐一般来悉心照料,可毕竟是男女授受不亲,尤其发觉到王贲那洞察一切的眼神,她心烦意乱极了,深知与扶苏不能再有过多的交集,既要在秦国待上数日,她必须学着依靠自己,况且她的瑕儿妹妹如今也拒不见她,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缘由,她必须当面解开,因此贺婉容当即谢绝了扶苏的好意,只身一人暂住在这咸阳城北边的锦里客栈,不过扶苏执意为她派去了一个婢女贴身照顾,毕竟她身上的伤还为痊愈。

    “接下来,公子有何打算?”

    “婉容,你能帮我请一个人吗?”扶苏表情微动。

    “何人?”

    “高渐离……”

    扶苏知晓高渐离时不时会被母妃请入宫里击筑,可他人现在住哪里,他并不知,自他先前搬离府邸,听甄越说他似乎总是来去无踪,从他回来他们一直还没有碰到过。

    “好!”

    ……

    子时过后。

    正在榻上歇息的王瑕被小吉紧张窸窣的脚步声惊扰:

    “吉儿?”

    小吉拿着一卷书信:

    “小姐,那位击筑的先生刚刚送来一封信,说是有要事相告。”

    “嗯?”王瑕慵懒的起身,心中疑惑他怎么此时来找她?

    接过竹简,过目浏览,王瑕愣了一愣,放下竹简,匆忙换上衣袍,将墨发高高盘起,一支银簪插过发束,只稍作简单装扮。

    “小姐,你是要出去吗?夫人若找不到你了可是会怪罪的。”

    “我出去一趟,不会耽搁太久,马上回来。”说完径直从后院后门悄然离开。

    小吉轻瞥了一眼那竹简,上面气韵连绵的几行草书:

    “小姐,在下发现一件和十八皇子相关的事,亦事关乎小姐,请小姐悦北酒肆当面详谈,高渐离留书。”

    ……

    王瑕赶到高渐离所约见的悦北酒肆,在二楼雅间里待了足足半柱香的时辰,却迟迟未见他人影,一时按捺不住的忧心如捣,刚准备抬脚走……屏风后,一道颀长的身影印入眼前,王瑕停住了……扶苏赫然站在她面前,腰间那金黄色流苏异常显眼……

    两两相望,一个水深到看不出的冷漠,一个火热的直逼人眼魄,却相顾无言,一时哽住,谁能想到两人半年后的重逢竟需以这样一种方式才能相见,有那么一瞬的火光要从扶苏的身体里冲出来,可他抑住了心中的澎湃,定定的看着她。

    “高渐离呢?”王瑕淡淡的质问。

    不知何时开始她也变得这么镇定自若,可以将情绪拿捏的如此有分寸,低眸不再看他。

    “他去了母妃宫里。”扶苏如实告知。

    “既然他来不了,那我先走了。”王瑕听他如此说,迈腿就要走。

    “为什么?”

    扶苏满心的酸涩,却没有等到她的解释:

    “……不愿见我?”

    “……”

    依旧的沉默,却止步不前。

    扶苏紧紧拉住她的胳膊,不放。

    “我很想你,想的发疯……去了徐镇,看到阿刁,它恢复的很好,陪了我一整夜……”

    王瑕鼻头一红,心潮涌动,她何尝不是呢?只是,当写给他的信没有回音的时候、当他一动不动连一眼都不肯望向她的时候、当他抱着她的表姐柔情蜜意的时候……他是否在意过她?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放开!!”王瑕挣了挣被他紧拽的胳膊。

    “你真的……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吗?”扶苏语气里近乎渴求的声音暗哑不已。

    “说什么?说我等你等不及了,说我马上要嫁人了,要嫁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弟弟?”王瑕突然瞪向他,讽刺到。

    “瑕儿,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扶苏心中悲戚难耐。

    “公子,我们的缘分早在你父王赐婚那日起就已经断了、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你不知道我每天都盼着盼着吗……”

    “你没有收到我写的信吗?”王瑕惊诧。

    “从未,你何时给我写过信?”扶苏亦是。

    一阵沉默……

    她写的信他从未收到,而他却一直在苦苦等她的信……看来,正如胡亥所言,这一切都是天意!连老天爷都起了妒意,不愿他们相守在一起,王瑕苦笑一声:

    “呵,这大抵就是我们的宿命!”

    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扶苏孑然长叹:

    “好一个‘我们的宿命’!”

    眸里的光一点点的暗淡下去,无力的弯下腰,将另一只手里一直握着的长匣缓缓放下:

    “送出去的东西,我没有再拿回来的习惯……这个,就当做是我送你的成婚大礼吧!”

    王瑕低头,是那个装玉簪的长匣……

    “今后你若不愿见我,我……便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一字一句像是挤在牙关说出来的,扶苏顿了一顿:

    “可是你的表姐……此去郢陈途中她受了很重的箭伤,脚骨又裂伤,还未痊愈,你还是速将接她回府里好生照顾吧!”

    ……

    不知扶苏何时离开了她的视线,只是从他进来的那一刻,他腰间上挂着的那串金黄色流苏便刺痛了她的眼,他一直记得她曾对他说过的“这个腰饰,此后再也不许摘下。”

    王瑕蹲下,拿起矮案上的长匣,哆嗦的打开,泪如雨下浸湿了通体碧绿的玉簪……

    ……千生百世,缘起缘灭,皆已注定。蓦然回首,终是要彼此相负了,心如被狠狠剜了一刀那样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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