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儿……吉儿?!”

    殿外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进来了两个长相秀气的婢女。

    “夫人,你醒了?”

    陌生的声音在王瑕耳旁响起,起身,慕然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府里,小吉也没有跟着来,眼里沉下去。昨晚一宿,她就是这样和衣而睡,不知何时身上盖了一条薄被,手里紧捏的凤叉此刻平躺在枕旁,上面没有了血迹,她不由抚手摸上脖颈,抬起,指上沾染了滑腻的药膏,可是昨晚身心俱疲实在无心乏累,她并没有为伤口上药……下榻,走到镜台前,她望了望铜镜,那道划伤被药膏遮住倒看不出什么了……突的意识到什么:

    “你们公子呢?”

    “回夫人,主子一早便去了朝堂。”其中一个看起来很机灵的婢女应到。

    “你……叫什么?”

    “回夫人,奴婢小鱼儿。”婢女小鱼儿眼明手快:

    “夫人,让奴婢伺候您洗漱!”一旁还站着另一个婢女:

    “夫人,主子临走前特意吩咐玉茶,待夫人醒来后,换上这身新衣袍前往甘泉宫与胡妃娘娘共用早膳。”

    王瑕看了眼那个叫玉茶的婢女,人看起来倒是很沉稳,手中托盘里崭新的红丝绸袍衣一直端着,她没有说话,回头,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瑕儿,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生在王侯将相之家,注定是身不由己的,你身上肩负的不是寻常百姓人家的责任与重担,姻缘亦是;忘了曾经的海誓山盟吧,于你而言,那人不过是你生命中昙花一现,从明日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好活下去……”

    大婚前母亲对她那番语重心长的嘱咐她铭记于心。原来,这所谓的成长,大概就是此刻起她的一生都要在这重垣迭锁的深宫里同孤独抗争、受伤、失去却又要活下去。浮生若梦,似乎在一夜之间让她蜕变,也许从秦王赐婚那刻开始,她便不再是她自己,不再是将军府里那个可以随心所欲自由妄为的少女,而这一步步的命运使然,她无路可退。

    只是……忘了扶苏,何其难,难于天!他早已成了她心底里拔不下的一根刺,红颜远,相思苦,他终是她心底那抹不能提起的痛,心一旦伤了,便再无法豁然敞开了……这望夷宫,她可以躲胡亥一时,但能躲他一世吗?

    “夫人,请让奴婢为您更衣。”看着夫人失神许久,玉茶轻唤到。

    “好!”回过神,王瑕缓缓起身。

    梳妆打扮后,换上衣袍,如往常一样她将那戏水鸳鸯的荷囊挂进腰间宽带上,与衣袍一样的红,倒丝毫不显眼了,突然间喜欢上了红的衣裳,淡淡的眼眸,不禁轻握了握荷囊……

    ……

    公子府邸。

    “甄越?”扶苏揉着有些酸疼的两鬓。

    “公子,奴在!”甄越端着一碗贺婉容昨日留下的醒酒汤进来。

    “您总算醒来了,这醒酒汤,公子趁热先喝点。”

    扶苏接过,一饮而尽。

    “几时了?”看着屋外亮堂堂。

    “已经辰时了,公子昨夜喝得有些醉,奴已经派人禀报过陛下,说您身体欠佳今日不去早朝了。”

    “……嗯!”一时间眉目紧蹙,昨日种种,妄图借酒消愁,却不想愁更愁……定了定心神:

    “章邯呢?送华阳还没回来吗?”

    数日前秦王嬴政去频阳亲自相迎敦请老将军王翦出山伐楚。可王翦坚守如初的原则不曾变:让他伐楚非六十万兵力不可,为了秦国的统一大业嬴政不惜一切代价一概予以满足,如亡命徒那般作孤注一掷的冒险,竟同意王翦的条件,只是如今楚军正乘胜向西追击,迫在眉睫,秦王一道旨意授王翦符节、佩剑和帅印,又亲自相送与数十里外的灞上……此去太急,王翦将军连自己孙女的婚礼都没来得及参加就带领着六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前往楚界;更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即将伐楚的行军途中,嬴政竟口谕将他最疼爱的女儿华阳公主许配给了这年逾花甲的老将军,章邯便是奉命一路护送华阳公主和那近一百名侍女媵臣陪嫁昼夜兼程的赶往大军,已过一天一夜,也不知是否追上了行军。

    “公子,章护卫应该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对了,奴听说今日朝堂之上,十八皇子即将前往骊山查验那韩国人兴修水利之事……”

    “是么?父王安排的?”扶苏惊诧,他昨日才刚成婚,怎么今日就要离开,想起王瑕,扶苏顿时心里像有块石头重压下来。

    “这次公务……好像是十八皇子自己提出来的。”甄越如是说。

    “什么?”扶苏更诧异了,怎么会这样?

    “父王竟然同意了?”

    “陛下已经恩准了,不日即启程。”甄越一早就听到廷尉李斯的门生们私下讨论此事。

    扶苏虽接连不断地惊讶,可即是牵扯国民大计,父王自有他安排的道理,索性不再去想。

    “那醒酒汤……还有吗?”刚刚喝了一碗,身子舒畅了许多,扶苏问到。

    “有……有!婉容小姐昨个儿专门给公子熬了一盅送来,公子,奴这就去为您盛来。”甄越端起喝空的碗,走出去。

    扶苏愣了一愣,贺婉容?她昨夜何时来过……

    ……

    甘泉宫。

    正殿内,胡姬依旧素颜,独自一人坐与案几前,婢女已将三人早膳摆放整齐,肉米粥、花菜和白馒头,些许新鲜果子,菜式倒是简单的很,可也搭配的有些营养。刚刚胡亥差人来通报,得晚些时候过来,可没想到,她这刚过门的新儿媳倒是先来了。胡姬听到婢女的传令,稍稍坐直了身体,静等着她。

    王瑕盈盈轻步而入,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微微晗头,婢女小鱼儿紧随她身后。走至胡姬面前,王瑕行了跪拜大礼,毕竟是婆媳头一次正式的相见,这个礼数她必须得有:

    “妾身王瑕拜见母妃!恭请懿安!”

    胡姬看着她,柔柔淡淡的一声:

    “起来吧!”又对着阶下的婢女嘱到:“为夫人赐座!”

    “谢母妃!”王瑕起身。女婢立即将她引入席间,坐与胡姬右下侧。

    对视一眼,王瑕被胡姬盯着有些不自在,轻挪了挪身子,才淡然一笑。

    “母妃叫你瑕儿,可好?”胡姬笑着问。

    “嗯!”王瑕点头,以往在府里父亲、母亲和爷爷都是这么叫她的,听她这么叫自己,很是亲切。

    “瑕儿,在望夷宫里……还适应吗?”

    “回母妃,一切都好……”

    “那就好,宫里毕竟不比宫外,凡事需要你慢慢接受、磨合的,往后可以常来甘泉宫,同母妃说说话。”胡姬依旧微笑。

    王瑕看着她,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这应该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算上昨日大婚她和众嫔坐与上座,胡姬给她的总是一种淡漠寡然不易亲近的感觉,似乎她并不喜与人交流,更不会用笑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而此刻的她对自己目光温和,始终面带微笑,反倒让她看不明白她了。

    “是,母妃,瑕儿今后还望您多多指教!”王瑕轻揖。

    “你聪慧识大体,诸事一点就通,亥儿娶了你,是他的福气。”胡姬眼里满满的赏识。

    “……”

    听她提起胡亥,王瑕不由得想起昨日新婚之夜,若是让胡姬知晓昨夜他们并未圆房,且她还受了伤,她还会认为自己是那聪慧识大体之人吗,低头,不语,回避,拿起案上一杯凉茶,小口啜饮。

    胡姬看她不说话,脸上尽数的淡漠和无谓,也并未显露出新娘的羞赧和欢喜,一时难言……不禁想起章台宫第一次见她,她少女独有的风华,与嬴政对答如流的胆识气魄,只一眼她就明白为何亥儿会喜欢上这女子,由内而外的慧心巧思,冰雪聪明任谁不爱!可是当她听到嬴政将她赐给亥儿时,她看的出她极为震惊惶恐,然后是失魂落魄的神伤,那一刻她整个人失去了少女该有的灵动和耀熠,也正是那一刻,某些东西在胡姬的心底摇摆不定……此刻,她默不作声,更证实了她对俩人的猜测,胡姬眼里的忧思一览无余。

    片刻沉寂,不知何时,胡亥已进了正殿:

    “儿臣拜见母妃!”

    又看了看右侧的王瑕,眼迅速滑向她脖颈,那里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了,未语,径直坐在胡姬左下侧。昨个儿夜半他趁她深睡回去了正殿,见她竟然就那么和衣而躺,人似是乏极了,连伤口都未处理,便悄然为她收拾了一切

    “亥儿,忙完公务了?”胡姬轻问。

    “是,母妃,刚随父王熟悉了水利修缮之事,儿臣明日便启程前往骊山。”胡亥回话,手中筷子已夹起菜丝,看来真是饿了。

    “什么?明日去骊山?”胡姬惊讶。

    “是,母妃不总是教导儿臣要为父王分担国事么,儿臣已成婚即是真正的大人了,该为父王分忧解难的。”

    对面,王瑕手上一滞,又毫无痕迹的放下茶杯。

    “你能如此考虑,母妃甚慰,只是你这刚成婚就要远行,是否太着急了些。”胡姬隐隐的担忧,本就有心结的俩人如今还没有敞谈,只怕随时间流失彼此间罅隙会越来越深。

    胡亥听母亲如此惦念,他轻瞥对面之人,似乎也想看看她有没有对自己的留恋,可是,看到的只是一张漠然置之,始终低垂的脸,心下黯然:

    “母妃,此乃国之大计,正是用人之时,儿臣时刻愿为大秦效犬马之劳。”

    眼前这两人若即若离的陌疏,令胡姬不禁有些头疼,看来这结急不得,得慢慢替俩人去解了。

    “好了,用膳吧!”

    一时间……座上三人静静享用,鸦雀无声……

    “母妃,华阳真的嫁给了王翦将军?”

    胡亥突如其来的一问,让王瑕那刚含进嘴里的米粥一口被呛住,小鱼儿赶忙递上帕子。

    “咳咳……咳……”

    “你还好吧!”胡姬闻声,扭头关切的问。

    “无碍!”王瑕摇摇头,尴尬的擦了擦嘴角,怔了怔,又埋下头。

    胡亥这才抬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是的,你父王已下了口谕,她应该已经在将军的行军营里了。”

    胡姬说这句话时,心里堵得慌,元曼比亥儿也就大了不到两岁,说到底还是个青涩的少女,可是,嬴政为笼络这手握重兵的将军的一片衷心,竟将比他小了两辈的公主嫁给他,说来是多么的残忍啊!

    “父王做这样的决定,儿臣实属不敢认同,皇姐她才多大……”

    胡亥话未完,胡姬立即止到:

    “亥儿,此等之事切莫妄论,你父王自有他的考量,这些话在母妃这里说说也就罢了,莫在外言论,落人口实。”

    虽然她也不是很认同,可嬴政毕竟是王,欲一统天下的秦王,他的每一个政令决断都是建立在无尚权利之上,为征服而服从的,哪怕是触碰底线!生在皇家,命不由己,已是惯数。

    “诺,儿臣谨记母妃教导。”

    看着眼里不明情绪的王瑕,胡亥回神,捧起案上漱口水,吐出……

    “瑕儿,老将军此次为伐楚做了万全准备,你父王此举也是为了犒劳将军此程功高苦劳和衷心之意,你莫放在心上。”胡姬意识到王瑕的心思,忙解释着。

    “母妃说的是!瑕儿明白。”王瑕迎上胡姬目光,淡淡一笑。

    “好了,我有些乏累,你们先行退下吧。”胡姬轻抚额头。

    胡亥和王瑕同时起身,作揖:

    “母妃,儿臣告退!”“母妃,瑕儿告退!”

    胡姬缓缓起来,向他们摆摆手,自行进了寝殿。

    ……

    回望夷宫的路上,沿途池塘内荷花盛开,风一吹,碧波之上层层绿浪袭来,荷香沁人心脾……七月的咸阳宫,美景不胜收!胡亥走在王瑕身侧,一路无语。王瑕还沉浸在胡姬刚刚的说辞中,爷爷当真娶了华阳公主?公主看上去也就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对华阳的记忆她一直还停留在许多年前,那个同她比着踢毽子的漂亮姐姐,怎么会……就这样嫁给她的爷爷?一时愤慨,秦王怎的如此无情,竟狠心将自己最疼爱的公主嫁给大了她两轮的男人,尽管那男人是她的爷爷,可她心里还是不能接受,也难怪刚才胡亥会不苟同秦王的做法……

    “是在想你爷爷?还是我皇姐?”

    胡亥漫不经心的问到。

    王瑕低眸,既已被他猜中也就没什么可回答的了。

    “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不同我讲话吗?”

    等了许久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胡亥眸底一凛寒光,忽然止步,扭转过王瑕的肩膀,逼她直视自己:

    “我在问你话,你有没有听见?”

    王瑕抬眼,冷冷一句:

    “听见了!”

    “听见了为何不回答?不要再这么考验我的底线,否则……”胡亥看她事不关己的模样,一丝愠怒。

    “否则——怎样?”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胡亥看着那双眼,冷的让他无措,昨夜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她宁死都不愿屈从,这种强硬与她来说不起丝毫作用,算了……极力的克制住即要爆发的情绪,慢慢放开她,凌厉的又看了一眼,抛下她一人径直向望夷宫走去……

    王瑕看着那高挑紧绷的背影,整个人歇了口气,还好!他明日就要去骊山了……

    ……

    前往楚界的行军营里,此时驻扎在一片荒山野岭。章邯将华阳公主送到老将军王翦面前,“列兵为城,中间设锦屋。”将军与公主行合卺礼……

    来时,途中的华阳痛苦无助的呐喊在马队隆隆犹如雷鸣般行进中……

    此刻,她满心满身都是那个曾让她心动的男人……

    残花若梦,花落满天,舞乱心伤,沿着天边最美的那一道风景,天际处好像传来的阵阵击筑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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