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腐朽的地下防空洞,发黑的血液覆盖了地面薄薄一层,墙壁、拱顶天花板,喷溅的血迹触目惊心。
堆成小山高的残肢,分不清谁是谁,当二十厘米的合金门被撞开,阿加莎率领着部下冲进来的时候,印入眼帘的就是一个血红色的瘦弱身影背对着他们。
他侧后方的地上,一个从中间用利刃劈成整齐两半的头颅森然的躺在那里,阿加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钟塔侍从的现任近卫骑士长,也是她所推断出的,绑架并藏匿了亚弥尼的主犯。
而对方的背后指使者,则是古德瑞恩伯爵。
她根本不用推断,就知晓杀死骑士长的人是谁——一个小时前,被确定死亡的古德瑞恩伯爵,杀死他的凶手是谁——她的弟子,下一任骑士长的预选人之一,十四岁的超越者亚弥尼。
亚弥尼缓缓的偏过头,一双空洞的眼眸,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般无神的瞳孔,印照出阿加莎凝固在震惊和愤怒之间的表情。
优雅高贵的贵族女性超越者,第一次如此失态。
‘阿加莎……阿加莎……’
亚弥尼如此轻声的呢喃着对方的名字,晶莹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拖动着脸上的血迹,露出一截红色的类似某种象形文字的边角。
在闯入者照射过来的手电强灯下,半身赤/裸的少年人,露在外面的脸、脖子、后背、前身、手臂甚至是脚背,全都被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覆盖。
亚弥尼的异能力与誓约有关。这是钟塔侍从的记录,也是认识他之人尽知的事情。
每许下一条誓约,会在身体留下一串文字,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文字体系,被称为与异世界的契约。
亚弥尼很讨厌这些文字,虽然不妨碍他使用,但每次增加一条,他都会抱怨得亲近之人都知晓。
什么太丑,什么太诡异,会被吓到之类的,为了消除这些文字,他每天都奔走在解除誓约的路上。
可即使如此,他身上的文字还是逐渐增多,因为一旦誓约达成,亚弥尼就必须遵守其内容。
比如失去味觉换取敏锐常人数百倍的嗅觉,比如失去视觉换取强大的自愈能力,比如失去痛觉换取身体素质的增强……
又比如,保守某个秘密如果泄密会死亡,完成某项任务如果失败会死亡……
这个能力是双刃剑,因为后者让亚弥尼从一个不知来处的孤儿,得以从排外的英国人那里得到足够的信任,也让他能与土生土长的阿加莎争夺骑士长之位。
因为亚弥尼是可以控制的。
但显然,某些人有着更大的野心。
亚弥尼一直控制着誓约的数量,一旦超过十条就会拒绝起誓,除非有一条失效了才会让出空位容纳其他。
两个星期前,也就是亚弥尼出任务失踪的前一天,他身上的文字是六条,是阿加莎、柯南·道尔、莎士比亚一起数的,亚弥尼得意洋洋的邀请他们来数。
说,哈~只要我的速度够快,就不会被狗链缠上!
现在,身上布满了数不尽的,他所厌恶透彻的狗链。
亚弥尼,已经被毁掉了。
惊才绝艳的,钟塔侍从悉心培养,奉为骄傲的年少天才,被人类无尽的贪婪和野心毁掉了。
毁掉他的人之一,是每次调皮捣蛋都会为他开脱、会记得给他送圣诞节礼物、耐心教他国际棋,轻柔抚摸着他的发顶,像爷爷一般疼爱着他的骑士长。
也是那位将亚弥尼推荐进钟塔侍从,并将他的手亲自放在阿加莎掌心,笑着说‘这孩子就拜托你照顾’的指路人。
他只会重复着阿加莎的名字,然而阿加莎听懂了他灵魂被摧毁殆尽前,脑海里未成形的后一句话——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待我?
一双阖着的眼眸毫无预兆的睁开。正逗弄着掌心一条手指粗细小蛇的戴维·劳伦斯女士被吓了一跳,她低低的尖叫一声道:“天呐,你这样太吓人了!”
“谁允许你不经同意进入我的办公室。”阿加莎冷漠的道,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劳伦斯知性的眼眸闪过一丝了然,飞快的消逝假装自己没看穿好友竭力想掩饰的脆弱。“因为某个女人一升职就不认落魄的朋友,多次无视我的邀请,只能亲自过来质问一下啦。不过,看在你可怜的家不能回,妆没时间上,只能缩在狭窄的沙发上补眠的份上,就大度的原谅你吧!”
阿加莎:“……”她头疼的扶额。
为好友的厚脸皮,也欣慰于对方的善解人意。
她坐起身,接过劳伦斯递过来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后嫌弃的皱眉。阿加莎对红茶很挑剔,温度、浓度、味道、气味都有严格的要求,但劳伦斯女士显然没有满足她的手艺。
她放下杯子,道:“出什么事了?”
竟然要这位出战的超越者亲自回国跟她上报。
劳伦斯眨了下眼,想要卖关子,感觉阿加莎的气息变得危险,才投降似的举起双手:“‘相机’失窃了。”
“什么?!”阿加莎的声音拔高了好几度。“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立马告诉我!你分不清轻重吗?!”
“别这么说,我的阿加莎宝贝。”劳伦斯摊手,眼里闪过一丝讽刺,“这不是什么坏事不是么?即便是主战场已经转移到常暗岛,可是……不是在激烈的讨论着是否还要用‘相机’继续对敌国进攻么?”
被‘相机’融化的可不只有被拍摄到的建筑物、高山、流水,里面不入景的人类也会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可即便是这样,上头人也不愿意封存它,这个费尽心血,由威尔斯技术员主导制造出来的特异点异能武器。
“自从那件事过后,虽然不像以前那般对钟塔侍从颐指气使,可权限也在被压缩吧。”劳伦斯无趣的撇唇,“心中有鬼的人,看谁都是恶鬼。”
被女王亲自下令封口的‘那件事’,年仅十四岁的超越者仅凭一人之力,杀死了包括骑士长在内的三名超越者和数十名异能者、数千名涉及那场阴谋的政客、商人、贵族等。
为自己复仇,并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同时,也让那些上位者真正意识到超越者并不是他们随手可翻转的卡牌,而是有思想,也会反抗不公的人类。
已经有异能者意识到权力和话柄的重要性,那位曾经饱受亚弥尼恶作剧之苦的苦主,花费五年终于升职的前见习骑士塞缪尔·约翰逊,选择脱离钟塔侍从创立一个报社,并秘密开了一个只吸收异能者的俱乐部,为鼓舞异能者参政和促进发展平等人权而奔波。
亚弥尼的离开带走了很多东西,也带来了新的气象。
“不止如此吧。”阿加莎只是失神了一下,一双仿佛能刺穿人心的犀利眼眸注视着劳伦斯,“威尔斯被劫走了,是儒勒·凡尔纳做的。”
她一下子就推断出始作俑者的身份。
劳伦斯叹息一声:“不愧是女王陛下亲自冠称的侦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女爵殿下……”她顿了一下,话音一转,“通缉令应该会在两个小时后传遍整个法国,凡尔纳叛逃了。”
他背叛了自己的祖国。
小鬼指名要的芝士蛋挞,是亚弥尼以前经常光顾的那家,位于老街区,老板是一对老夫妻,丈夫是聋子,妻子是哑巴,他们没有孩子,却几十年如一日的恩爱。
这家店的生意不温不火,光顾的基本是当地的熟客,亚弥尼也是偶然一次出任务的时候来了一次,蛋挞的味道被阿加莎嫌弃过,还不如厨房做的甜品。
可不知道为什么,亚弥尼就是对这里的芝士蛋挞情有独钟,他养那个臭小鬼的时候,就经常带点回去做晚餐的甜点。
他哼着小调,用乔装的样子买了一盒六个。他乔装的本事是阿加莎亲自教的,外表看上去就像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不起眼的黑发棕眼,苍白的皮肤,鹰勾鼻和注入灵魂的地中海头发。
就连嗓音都刻意伪装成低沉的烟嗓——吃了足足十个魔鬼椒才得到的成品。
除了矮了一点,从外貌到服装打扮都落着英国人的影子,还有一口地道的英国北部腔调。
买了蛋挞,要了一杯奶茶,走向了靠着角落被架子遮挡的那一桌,在没询问的情况下大咧咧的拉下椅子坐下,还把放在桌子上的高脚帽倒过来,将奶茶倒进去,动作一气呵成。
对面的的客人放下了手中的报纸,露出一张瘦削英俊的脸庞,这位老牌的英伦中年绅士还留着一道精心打理过的翘胡子,鼻子喷出来的热气让胡子一翘一翘。
“你就这么怀念被拐杖贴屁股的滋味么,小尼尔。”
“就不能改变一下取小名的坏习惯嘛,柯南大叔。”亚弥尼抖了抖肩膀,是真的觉得这个昵称很瘆人,还发冷。
柯南·道尔冷哼一声,面色古板严厉的道:“你这是对长辈的态度吗,把你的骨头立起来,不然我就把你倒吊在吊风扇下,将风力开到最大,同时用鞭子狠狠抽你的屁股。”
亚弥尼,哀嚎一声的捂住脸:“够了我错了,别这么基,会有罪恶感。”
道尔见他求饶了,才满意的用手指捏着自己的胡子,翘起嘴角得意的说:“就如你说的,这是英国的国粹。看来你的脑子还没全坏,知道我在这里等你。”
“我还没退化到被一块半成品的宝石抓住的程度,有本事抓到我的人这个国家没几个,除了阿加莎就是你。”
亚弥尼随手打开纸盒,抓起一个蛋挞咬了一口,口齿清晰假惺惺的说,“把帽子里的窃听器泡坏了,你不会打我吧?”
“很可惜你猜错了,里面没有窃听器。”道尔摘下手上的黑手套,不客气的取出一块蛋挞也咬了一口,皱眉。
“小鬼就是小鬼,就喜欢这种甜腻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三两口快速吃完,用咖啡压下那股味道,点燃了烟管深吸一口,才觉得味蕾舒适了许多。
这种上时代流行的以甜腻出名的芝士蛋挞,用料十足,以前是专门为了底层人开发的甜品,甜味能让人有幸福感,那些终日劳碌的劳工就喜欢这一口来麻痹神经。
对出身富裕家庭的柯南·道尔来讲,是看一眼就失去兴致的低级甜品。
可谁让这个被惯坏的臭小子喜欢呢,身为师祖还能如何。得意的弟子可钟意这个臭小子了,至今还因为对方的事情耿耿于怀。
道尔觉得当年那件事绝对没那么简单,亚弥尼是让他有时候都看不透的人。
可他不会点醒阿加莎,阿加莎顺风顺水多年,还年轻,多摔点跤才能成长。
亚弥尼吃着蛋挞,很专注,道尔抽着烟,也很专心。
蛋挞吃完了,烟叶也换了一管,他们都没有再交流一句。
直到道尔先起身,他将高脚帽别在腋下,准备待会处理掉,拿着靠在椅子旁的拐杖,和挂在壁钩上的黑色长披风,皮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脆响。
路过亚弥尼身侧的时候,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的计划是需要抽足三管烟才能解决的谜题。”
他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亚弥尼的肩膀,给予这个错愕回头的徒孙一个冷寂萧瑟的背影。
店面的落地窗洒进来的霞光落在他的侧脸,半边身子沉没在黑暗之中,一半是上世纪,一半是这世纪。
当他踏出店门,挂铃的脆响和正面的阳光,驱散了所有的阴影。
昂首挺胸从未落败过的中年绅士,迎面踏向光明,义无反顾的朝着新世纪进发。
啊……原来是这样啊。
等再也见不到对方的身影,回过神的亚弥尼才忍不住的抱着肚子,痴痴的笑着,对他人的视线仿若无感,仿佛陷入自己的世界当中。
末了,被黑色的美瞳镜片覆盖的眼睛里,中央闪烁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嗜血红光。
他的身体发烫,人在不受控制的轻颤着,咧开嘴角,软舌缓缓舔过苍白的薄唇,被咬破的舌尖在唇上留着刺眼的一圈红色。
“侦探……真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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