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荣心中有些酸楚。
他只道她这些年的不易,却只字未提自己的。
一个人守个空殿守了这么多年,从如日中天门庭若市的天界第一神殿,到后来桑榆暮景门可罗雀被人遗弃的天界一角。兴时兄弟,亲人都在身边,可衰落时,那些曾同生共死同享荣辱的身影,最终却只留下了他一人苦苦支撑。
她尚不能接受,他从小长在拂云殿,日日看着那些人一一远去,心头悲凉,何尝不是另一种变相的刑罚?
郗荣沉默了片刻,道:“从前的事我们以后都不提了,如果不是你一直坚守在殿里,我们也等不到今日。”
希尧听完反倒不乐意了,“你说这话,这是将我当成外人了?”
郗荣一阵错愕,立即否认道:“不是,我只是……”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后来的日子,我梦到那一天不下百次,再回想起来,我都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动手。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是接受不了,自己一直顶受着巨大压力所珍惜着的东西,被人无端的血腥践踏,所以无法保持理智。”
“那时我想我的确很累了,做了那件事被囚入寒山,是我应得的惩处,也可以让我有时间停下来净化自己的心魔,只是不该连累拂云殿,不该,连累你们。”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如此坦诚平静的在拂云殿人的面前提起这些,说完也觉得心中轻松不少。
阁楼栏杆上传来了声音,“神君说什么呢,我们从来不觉得你连累了我们。”他说完便把手搭到了旁边人的肩上,暗戳戳的示意他,“说话,是不是?”
郗荣一抬头,唐官与方玉正站在身旁那个废弃的阁楼上,方玉笑的正欢,冲她招手道:“我们下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他长相干净,笑起来有种别样的纯真,郗荣只觉得此刻见着他倍感亲切,也冲着阁楼上那二位浅浅的笑了一下。一时之间,时光好似重新回到了三千年前,他们依然是她的左膀右臂,她与希尧依然是情同手足。
白南看着他俩,酸话中带着些欣慰,感慨了一句:“如今的碧落星君啊,可不是只有我一个朋友可以使唤的处境咯。”
郗荣站在那里冲他们这么一笑,二人心中也满是感慨,比起郗荣只多不少。
唐官心中一梗,顿了片刻,也朝她浅浅的笑了一下。
好似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来一回里交涉干净,二人之间再无隔阂。
唐官抬眼看了看站在郗荣后方的白南,道:“怎么,白宫主这是吃醋,还是羡慕?”
白南一听宫主这两个字,调侃的心思瞬间没了,他郑重道:“不要再叫我宫主了,我已经改邪归正,重归正道了好吧。”
他从来都没什么架子,经常跟下头的人打成一片,被人这么叫,他也不恼,就是有点头疼。白宫主这名也不知是谁给他取的,一开始还以为是受人尊敬的意思,后来才知,那些人是笑他整日躲在宫主摇色子混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闷在自己的宫中不学无术。
若是从前,这也是事实,他也就揽下了,如今他早已回了正道,还答应母亲好好历练将来继承玄鸟一族,自然不想旁人还这么叫他。
唐官见自己目的达成,自然也不再挤兑他,道:“行,以后还是叫二皇子更合适些,毕竟二皇子再过些日子,便要以储君的身份面世了。”
唐官句句挑白南不痛快的地方说,白南不爱搭理他了,便道:“我去其他的阵眼看看,是不是也像这里这般棘手。”
郗荣道:“若是发现不对,可以红莲业火焚其真身,应该就不会再出现这般情况了。”
“行,我挨个烧一遍,再回来与你汇合,希望你与你这几个昔日的战友凑在一起能尽快找出江山槐宇的藏身之处。”
方玉已经许久不见唐官这张损嘴开张了,今日一见,倍感亲切,为了安慰白南还在后面恭维了他一句:“方玉恭送二皇子,二皇子能者多劳,辛苦辛苦了~”
白南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声音听起来不怎么积极,道:“不辛苦,一切为了三界太平。”说完便消失在了院内。
唐官看着身边的人,也忍不住勾了唇角,接着便闪身从上面走到了郗荣他们身边,施礼道:“碧落星君,希尧神君,事情可有进展?”
郗荣道:“我们从白元国查到这里,暂时还没找到江山槐宇的藏身之处。”
唐官道:“我这里有些线索,不知道可不可以帮上你们些忙。我们查到,今世的高盛,便是曾经的单与。”
郗荣被这话惊讶了一番,“你说什么?高盛便是单与?”
方玉在后面跟上来,道:“我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查清之后便立即跑来找你们了。”
唐官道:“想当年,单与掩饰了江山槐宇的罪行,还为护他而死,下面的人觉得他助妖害人,罪孽深重,便让他在刀山那层待了七百年,后来即便是将他放了出来,安排的命数也都是非苦即惨,他轮回到这一世,罪孽也算是赎的差不多了,可惜也是个短命鬼,在他这次回宫之后,原本,他是要被皇后害死的,但偏偏这时候,江山槐宇找上了他。”
郗荣思索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江山槐宇是来护他的?”
方玉道:“也说不准,我们对他接触不多,他跟其他几个羽帝性格都不太一样,整个人冷冰冰的,也不怎么合群,摸不透他心思。”
说到这里,郗荣倒想起苍乌来了,“还是那只狼狗好打发,想从他嘴里打探点什么事,只要唐官多怼他几句,他便什么都招了。”
方玉当即大笑起来,“他生平最恨旁人叫他狼狗,若这会儿听神君这么叫他,怕是会再聚起魂来骂上几句,到时候啊再跟唐官对起来,那场面可就好看了。”
唐官道:“不过没了苍乌,刚开始那段期间确实是有些不适应。”
希尧玩笑道:“你是不适应他说不过你便动手,最后差点把你打死那次吗?”
唐官回忆了回忆,“其实不瞒你说,我觉得那次,他手下留情了。”
方玉干脆道:“他是怕将你打死了,自己没了个能斗嘴的冤家,所以留了你一条命。”
郗荣道:“虽然他罪无可恕,但这些事情,终归揭底,还是屹川造成的。若不是他令三界大乱,妖的日子也就不会过得这般苦,在强者生存的法则里,他们若是不狠不强,便会沦为其他妖物粘板上的鱼肉,苍乌虽然可恶,但也不过是那个环境下的产物,若是将他放在我们身边养,能养出个活泼又可爱的性子也说不定。”
“活泼?可爱?”
唐官表情抽搐了一下,眼前忽然浮现出苍乌那张桀骜不驯的脸,无法想象郗荣竟将这两个字描述到他身上,接着道:“怕是顽劣不堪,人见人嫌吧。”
方玉道:“你话可不要这么说,说不定真有了机会,你第一个抢着要带他呢。”
唐官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嫌弃,坚决道:“绝不会,谁爱带谁带。”
希尧道:“在茶余饭后怀念过去的对手,那是太平时候闲人的事情,我们可没有这个资格谈论这些。”
如今他已经恢复为唐官与方玉的顶头上司,上头发了话,底下的人自然当命令听着,所以希尧说完,二人皆是板板正正的领了命。
郗荣看着这许久未有人居住的冷清院落,便想到明阳王府里,那几个被许煜匆匆收拾了的女鬼,也是在这样类似的院子里。她思索了片刻,道:“白南说,他推测出死门的方位是在这宫中,定然不是只有这棵树这么简单,只是我暂时还想不通,他最终想干的事究竟是什么,他是想当这一统南北的王,还是想一统南北的不是他,而是高盛,他只是在帮助他实现愿望?”
方玉道:“若是他是在帮高盛,那他这次回来找他,是为报恩?”
希尧道:“若真是如此的话,我们何不试一把。”
唐官道:“神君的意思是……”
希尧道:“没有不出洞的老鼠,就看——我们投下的诱饵够不够‘诱人’了。”
当日,希尧便找到了天圣国的皇帝,给他托了个梦,告诉他,白元国有妖物觊觎天圣国,唯有放出消息,天圣国意大肆举兵从昆城讨伐白元国,才可将危机化解,末了还给他留了个辟邪的黄符。
老皇帝半夜醒来,惊魂未定,手边正好摸上了那个符,拿起来了一看,忽然便联想到这些日子边境那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招人拿来笔墨,给正在进军路上的许峥父子送了加急信,让他们将这风声放出去,行军路上越招摇越好,若没有其余命令,准他一路南下,一直讨伐到康城。
这是将防守的命令,改为了进攻。
希尧的意思,便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其道而行。反正这命数已经乱了,若是不将人引出来,束手束脚的任由事情发展,后面要坏的事怕是还有很多。
而他设这阵的目的,是为聚集怨气,污染和吞噬帝王之气,破坏这宫中的风水。只是他破了风水之后,是为方便近身,还是想等着皇脉招上锅事,自己再在远处观望坐收渔翁之利,他们便不得而知了。
没过多久,拾风与容华将林中的事处理好赶了过来,拾风拍着胸脯的保证自己这活干的十分漂亮,而容华的表情却笑的意味深长,郗荣半信半疑,却也没过分操心这些,便与他们开始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他们将事情交流了一番,当即决定,白南与拾风他们在皇宫等着,郗荣希尧,唐官还有方玉便跟着许峥的部队一同南下,守株待兔。
郗荣还将她在良景镇发现的事情同他们说了一圈,唐官对此也表示赞同,“我这段时间也常常想到那里,总觉得有哪里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正打算解决完了这里回去看一眼。”
说起这个,郗荣倒忽然想起莫珩来了,她道:“莫阳被囚之后,莫珩怎么样了,他与此事可有关联?”
唐官道:“他在家族中接手了莫阳殿,现改名莫忘殿,也算是从头开始了。天帝念在莫家这些年的功劳,没有牵连,只是莫阳这件事,对他们家族而言打击太大,我想至此往后,他们这族,怕是要没落到底了。殿里的将士,从前拂云殿的,上书请命回来的上头也都批了,再剩下的都被调离了重要岗位,现在他们那里,除了族里的人,也没几个外人了,比我们那个时候还要差一些。”
郗荣叹道:“莫珩他,本性不坏,只是从小到大,长辈的话听多了,难免失了自己的判断,如今背负了家族的命运,倒是有些可惜了。”
希尧道:“这种事情于他而言也不一定会是坏事,多经历点风浪,自然也就成长了。”
几个人隐了身形站在许家军的不远处,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那夜白南他们清理的那林子。直到亲眼见到了,郗荣才知道拾风是用了什么方法将这林子修补干净的。
他一个风神,预计是将他蓬莱仙岛的那几个山坡挑了一片直接用风移了过来。那些高大健壮的树木之中其中不乏一些珍贵的银杏红杉,在这种雨水充沛长势极好的林子里依然十分扎眼。
郗荣觉得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便明白了容华那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心道这些树木于凡间而言如此稀缺,且树皮树干皆可入药,他难道就不心疼?
许家的军队出了城,这会儿已经逐步的往这林子里靠,郗荣也顾不上思考这些,先和希尧他们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将他们的军队围了起来,入了这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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