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只是犹犹豫豫的说:“这不好吧。”

    晏浔没接话,我迟迟的摆正了我的位置,在他的视角,是我冒犯老王爷在先,或许他在给我忏悔的机会。

    但他沉默着,我倒不好贸然开口。

    犹豫再三,他问我:“你想说什么便说。”

    大概就是在给我机会认错了,我抓住机会:“方才我对先王爷有所冒犯,天可怜见三姑娘处境可怜,姜嬷嬷未免刻薄。”

    说着说着又成了我告状似的,我强行收回话头:“到底是我失言,给先王爷赔个不是吧。”

    晏浔没说话,背对着我望天。我寻思着是不是我太没诚意了,心一横跪在地上朝着前方磕了个头。

    我开始顺口胡诌:“晚辈失言,对先王爷有所冒犯。斯人已逝,磕头致歉,不求原谅但求心安。若王爷在天有灵,降到雷小惩大…”

    咔嚓。

    我吓得愣在原地,心和太阳穴都突突的跳。

    雷声尾音刚落,同时晏浔仰天长笑起来,好一会儿他笑声停了,问我:“怕了?”

    我还有点恍惚,嘴没把门直接说:“邪门了。”

    “巧合罢了。”晏浔好像在叹息,我本来以为他在叹息他父亲母亲,结果他极不在意的对我说:“天亮前,我回去把那沙弥提出来。”

    我赞同:“厢月会感念你的。”

    晏浔说:“你还敢拿他与厢月相提并论。”

    这也算相提并论吗,好吧,我知道晏浔的处境,他身处瞬息万变的朝局,对一言一字都是敏感。

    他问我:“你纵容厢月私会时,可有想过她前程,可有想过浔王府荣耀,可有想过我这个义兄?”

    我没功夫想那么多,什么前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算前程?什么荣耀,贞节牌坊什么时候算荣耀了。

    可笑。

    我说:“比起这些看不见的,不如她活的高兴来的实在。”

    “贪图一时之乐,然后呢?”晏浔问我。

    我答不上来,出神片刻,再反应过来就是晏浔背对我脸侧到一旁,嘴巴张张合合,他说:“纵容与捧杀,你是何居心?”

    我背脊发凉,哆哆嗦嗦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了心里话:“我既眼见着发生,必然料到有今日,事已至此,随你处置。”

    反正我还有两块令牌,玩完就玩完。

    晏浔把喜怒不形于色运用到了极致,他说:“你自觉没错?”

    “何错之有?”我问他。

    我想到了我维护三姑娘时对嬷嬷说的那些话,晏浔转过身面对我,他也有一瞬间出神。

    我觉得他似乎也想到了刚才我说的那些话,眼前的要是晏潇就好了,不管我说什么晏潇都觉得有理。

    还会觉得我说到他心里去了。

    情感上晏潇是个空壳白纸,从前做宗室子时就是无人搭理的透明人,一朝成了皇帝听的更是有针对性的废话。

    所以我说什么他都觉得爱听。

    但晏浔不一样,他什么都听过什么都见过,我说什么他都要试着参破更深层次的含义,即便根本就没有。

    宿莽回来了,“殿下,宗姬说胡话了,太医说人再哭下去只会病更重。”

    晏浔踏着楼梯步伐很快,我比他更快,超过他后发觉他有一瞬间停滞,我凭着印象往回赶。

    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墙上有人咳嗽了一下,我抬头看过去,宿莽坐在上面朝我指了个方向。

    我朝他飞快行了个礼,朝那边跑过去,果然找到了。

    晏浔隔着屏风跟厢月说话,我扒拉开屏风走进去握着厢月的手。

    厢月看见我眼神清明了不少,她说:“兄长答应了救悟迟,我曾交代过悟迟,进了狱除了我本人前去,别跟任何人走。”

    我说:“你现在路都走不了,如何去?”

    厢月说:“所以拜托姐姐,随哥哥走一趟。”

    我说好。

    这事只能趁着夜深,没人会管一个小沙弥的去留,这件事中太妃唯一能拿捏的就只是浔王府。

    厢月不在了,留着小沙弥也没用。

    浔王府想带走也不难,我坐在轿子里,晏浔骑马,宿莽赶马车,快马加鞭的往宫里去。

    进了大狱第一眼就见到了刁难过我的狱卒,我说:“哟,还没换班呢?”

    狱卒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后头进来的宿莽,晏浔等在暗处并没有进来。

    我回头说:“宿莽大哥,替我打他一顿。”

    宿莽说好嘞,从狱卒腰上拿下来一串钥匙扔给我,我没管后头的鬼哭狼嚎,走进去找到那间牢房。

    “悟迟师傅,浔王府来人救你了。”我一边叫着干草堆上的悟迟,一边尝试开锁,一把一把试下去,迟迟打不开。

    从我耳侧伸过来一只手夺走了钥匙串,我本来以为是宿莽,不过细想宿莽再妖气好像也没有这样纤细的手腕。

    我愣愣的回头,晏只很悠然的朝我挑眉:“嗯哼?”

    她这个词毫无疑问是跟我学的,这件事她只是稍微知道,当时她就觉得不妥,是我跟她强调这是厢月自己的事,千金难买她乐意。

    晏只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性格,她跟宗室亲戚都没那么亲,一直有意疏离在这混乱的关系网之外。

    莫名有点愧疚,虽然超前的观念和理智告诉我我没错,可真正倒霉的是床榻上病着的厢月,和眼前生死未卜的悟迟师傅。

    愧怍是真的。

    晏只利索的打开了锁,拉开门让我进去,我把悟迟翻过来。

    “你义兄的心腹呢?让他来背。”晏只负手站立在门外,没有打算进来的意思。

    她又说:“你别哭。”

    我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她说她看到我不停的眨眼了,她想哭的时候就不停的眨眼。

    我暗自惊讶,我所认识人中最顽强的晏只,居然也有想哭的时候。

    也是,人皆□□凡胎。

    宿莽过来了却不肯背,我有点怕他,一个看着桀骜不驯的高手,晏浔好厉害居然能让这般特别的人为他所用。

    我以退为进,“好吧,我来背。你们总可以帮忙扶一下,把他放我背上吧?”

    晏只和宿莽互看了一眼,一同走进来,俩人一左一右把悟迟架起来,我不知道晏只那个动作怎么做的,直接把人背到了宿莽背上。

    宿莽嘁了一声,意外好脾气的背着人往外走。

    晏浔等在外面,我也不敢花太多时间和晏只聊天。

    她问我:“你对陛下可有失望?”

    失望透顶了,但我说:“不曾希望,何谈失望。”

    她凑近我一些:“陛下并非无动于衷,他亲自去说动了珺太嫔,若你没有免死金牌,也会有珺太嫔替你说情。”

    “珺太嫔,她何方神圣啊?”我很疑惑。

    可见此事讳莫如深,晏浔四下看了看,告诉我:“先帝在时珺太嫔与太妃二人相互扶持,据说死生莫逆。”

    晏只还说了些,但我也没记清,脑子里想的都是晏潇他不是屁事没做,好歹尽力了。

    他一个傀儡皇帝,做到这份儿上已经算可以了,不枉我同他下过那么多盘棋。

    我与晏只道别:“殿下在等着,不好和你多说。”

    “我明白。”晏只朝我微微点头:“现下的事,你在王府也不好过,这些陛下都明白,想必过不了几日他会想法设法让你义兄把你送回别院。”

    我说那再好不过了,但近期不是时候,我不能丢下厢月。

    回到王府自有人安顿悟迟师傅,我回到厢月院子,姜嬷嬷拦住我说太医让厢月好好休息病才会好。

    我知道厢月怎样病才会好,我挤进寝殿,戳了戳厢月苍白的脸颊,我趴在她耳边小声告诉她:“悟迟师傅安顿好了,你要快点好起来。”

    厢月睁开眼睛,前不久还无神的眸子现在却亮晶晶,她问我:“真的?”

    我用力点头:“真的,你现下饿不饿?”

    厢月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她说:“我有些渴了。”

    我叫识玉去拿碗粥来,不要白粥,要有滋有味的,炖的软烂了拿过来。

    我一勺一勺的喂她吃了大半碗,她精神好了许多。

    厢月睡下了我才看见一旁矮炕上已经支撑不住坐着睡着了的三姑娘,她居然还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长寿椅上悠哉悠哉的姜嬷嬷正扇着扇子,好像故意挑衅一般看着我。

    我拍了拍三姑娘,她睁开眼睛很惊恐的坐直,我让识玉拿了软枕来给她,“天快亮了外头正凉,你睡发了汗不能出去,且在这里将就到明日吧。”

    三姑娘望着我,像是在询问我真的可以吗。我说快躺下吧,她才信自己没听错,听话的躺下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识玉拿了薄被子给三姑娘盖着,姜嬷嬷又在一旁说这被面儿多难得,做工多精巧,我都没搭理她。

    她便夸张的说了句:“怕是三丫头日后成了亲,家里都得不了这么一床好东西。”

    我捂住三姑娘的耳朵,回头小声对姜嬷嬷说:“嬷嬷您说,殿下知不知有人刻薄他血亲妹妹?”

    姜嬷嬷脾气极差,先王妃走后她仗着自己是厢月奶娘的身份已经作威作福惯了。毫不顾忌的与我吵起来。

    我极少与人拌嘴,我深知自己得到尊敬也好,不屑也罢,都源于我最看不起的封建制度。

    她们不可恶,她们只是不幸。

    而我受到的薄待与苛刻,都算不幸中的万幸。

    今日我却想和她吵上一吵,在我说更尖锐的话前,手心落入一滴湿热。

    在姜嬷嬷的张牙舞爪和侍女们劝阻她造成的混乱喧闹里,我目睹一场了静默而盛大的委屈。

    我不动声色的抹掉三姑娘脸上的眼泪,拨开人群扯着姜嬷嬷腰间束带无论她怎么骂我,将她带离了寝殿。

    我呵斥侍女们不准跟上来,直到了门外才停下。

    姜嬷嬷不知是气还是怕,瑟瑟发抖的看着我,问:“你还想打我老婆子不成?”

    我靠近一步,她就后退。我持续靠近,她就靠在月门上不动了。

    我说嬷嬷回家去吧,别吵了姑娘们休息。

    她诧异,有些难以置信我居然只是让她离开,我目送着她,再精明强干的步伐也输于迟暮的慢吞吞。

    “老婆子有什么好看的?”墙上的宿莽对我说。

    天色蒙蒙亮,他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腰扭成一个柔软的弧度,倒真有些诡谲之美。

    我说:“真稀罕,人人都会老。”

    “皇帝不会。”他说。

    我还没来得及惊讶连他这样的人都对皇权崇拜至此,他就用极轻快的语气说了句:“皇帝万岁。”

    这嘲讽的语气才符合了我对他的设想。

    他问我笑什么,我才感受到了两颊肌肉向两侧的堆积感,“我笑了吗?”

    “笑了。”他说。

    那笑了就笑了吧,我转身走开,他问我笑什么。

    我说,“我笑皇帝也会老,而且还会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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