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裕,此事真的没有回寰的余地了么?”
“我今日没按照你的说,真的是以为当着百官的面把功劳给了陈军师,那后头皇帝在想换军师会有所顾忌。”
蒋厚垂头丧气地拿起酒碗往喉间灌了碗烫酒,今日宫宴之上,他说那话后瞧着父亲和老王爷的神色不对,便知自己说错话了。
如今闷头在这魏王府邸里,都快宵禁了,也不敢回去挨娘老子的骂。
蒋厚面色一片惨淡。
别院里的灯烛只点了两盏,微风拂过,灯火摇曳得很。宋裕窝在圈椅上,虽已三月,但考虑到宋裕的祖母也就是那位韩老夫人的身子,魏王没准府里的下人将暖炉撤走,屋子里暖和,他只着了件藏青色的软罗衫,灯影下看不清情绪。
“宋裕,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宋裕笑笑,“说你给陈恺之送了道催命符么?”他先时未曾抬头,如今仰着头,眼尾还是带着疲倦的。
蒋厚认命道,“怨我,都怨我。”
可怨他什么呢。
他前世就是个武夫,打了十几年的仗,见惯了沙场上的厮杀,却独独不懂人心。
“蒋兄,兄长,你们还在里头么?”周翦站在门口,艰难出声,“永安来了。”
蒋厚忙站起来,慌慌张张拿了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就准备跳窗,“周芙来了?我今儿做了这么丢人的事儿,我不想见她,我先走了!”
窗子被推开,蒋厚跌跌撞撞爬上案几,直接从窗户那儿跳了出去。
“蒋兄呢,兄长?”
周翦探头探脑地往屏风处张望。
“走了。”
宋裕起身,随口一答,披了件藏青色的外袍,理了理衣衫,往厅堂走去。
“晚膳用了么?”
“今日宫宴不曾见你,魏王说你今日顶撞了老王爷?”他温和地开口,恍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同她叙旧。
周芙前世被这人眼底的温柔诓得死死的,这一世已然可以直接忽略他身上的这股子文雅气。
“解释。”
她细白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
来的一路,周芙其实一直都在说服自己要平心静气,可见了面看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又觉得窝火。所以在向他要解释之前,心里早已给他定了罪。
“什么解释?”
宋裕其实已经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却还是似笑非笑地反问她。
“你说什么解释?”周芙嗓音里带了几分冷然。
“你觉得蒋厚今日在朝堂上所言是我教他的?”
“难道不是么,宋裕,陷害蒋厚对你有什么好处?陈恺之被皇帝提前撤下来对你有什么好处?蒋厚他上辈子一直在打仗,人生轨迹就是打仗打仗,他不懂朝廷的诡谲,你这样教他,陷他于不义,于你有什么好处?”
周芙很少咄咄逼人地质问人,像今日这般倒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是,蒋厚单纯,他憨厚,他不明白朝堂之事。”宋裕点点头,喉间止不住的一阵酸涩,过了半响,才又抬眼道,“所以周芙,宋裕在你眼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眼底的那抹伤怀之色甚重。
是啊,他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是可以为了兵权一统不顾一切的疯子,还是为了所谓的政见可以断情绝爱的白眼狼?
周芙撇开眼,他的眼神看的她心底难受,她也不想冤枉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后转过身去又问了他一遍,“宋裕,是你么?”
只要他说了不是,她还是愿意相信的。
“只要你同我讲,你没有设局给蒋厚跳,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
一口一个蒋厚。
生怕他带坏了她心底里干净纯粹的少年郎。那些昔日里她偏袒蒋厚的过往仿佛历历在目。
“郡主都给宋某定罪了,还问什么呢?宋裕本想解释,可想起了从前不那么愉快的经历后自嘲地笑笑,过了半响,认命道,“郡主觉得是宋某,那便就是宋某了。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四下寂静,府里的下人早早地被周翦给遣散了,万籁俱寂,耳边只余轻风拂过海棠花的簌簌声响和刚刚宋裕的认罚声。
他如此坦荡地认下了。
她反倒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宵小的事宋裕不会做。
但跟兵权有关的事,他未必不会做。在荆州的时候,她曾问过他,如若将来她的父亲跟着王叔一起拼死反抗,他会怎么办?他当时给她的回答是会给父亲一个善终。
如此,他便是有此次想动陈恺之的嫌疑的。今晚在祠堂,她也正是想到了这个,才会怀疑宋裕的动机。
借着敲打陈恺之一事来敲打整个淮南王府,敲山震虎,从而为魏王登基后收兵权一事埋下伏笔,这事儿,宋裕做得还是很顺手的。
“宋裕,我父亲这一脉一直是赤胆忠心,纵然这一世魏王登基后我父亲还没死,他也绝不会像我的几个叔叔那样坐拥兵力,空享宗禄,只图自己安宁,而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的。”
“你为魏王开路,我可以理解。但宋裕,你不该在背后操纵蒋厚,陷他于不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可以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如若再有,我绝不会轻饶你。”
周芙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既然他认下了,那她说话自然也不用太好听。
她此番来主要还是想警告他别打淮南王府的主意,但因为提到蒋厚的次数过多,在宋裕听来不免有些变味。
“周芙,淮南王府,我不会动。但我若真是要动蒋厚,你觉得你拦得了我么?”宋裕抬眼瞧着她,一双眼睛里带了些许的真诚。
“你敢动他,焉知我不会动你?”周芙嗓音冷了下来。
晚风拂过树梢,厅堂里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起来。宋裕并没有真的激怒周芙的心,只是私心里想看看,她能为了蒋厚做到哪一步。如今见了,只觉得应了蒋厚前些日子的话。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周芙打心眼里偏心的那个就只有蒋厚。
他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周芙,我如今认也认了,你如果要为此事罚我,那便今日罚完,如若不罚,我也倦了,能容我早些回去歇息么?”
宋裕对着周芙笑笑。
也不知是光线的问题还是什么别的,周芙总觉得这人在极力遮掩着什么情绪。她无心同他闹这一场,只是今日之事,不闹这一场,她会后怕。
后怕当年架在九叔脖子上的刀,也会有一日架在父亲脖子上。
但尽管如此,不知怎的,她看他那一双眼睛时,竟有些心虚。
“你认了就好。”
“别再有下次。”
两人交谈的时间过长,一直在书房里头的周翦绕着房间逡巡徘徊了好几个来回后,怕他们打起来,所以没忍住走了出来。
“还没聊完啊?”
周翦掩唇低咳着,抬眼瞧了周芙的脸色后,大概猜到两人聊得不怎么愉快。
“怎么了永安,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跟堂兄讲,你是不是以为蒋厚的事是……”周翦虽不善治国之道,但很善于揣度人心。宋裕这些年名义上是他的兄长,实则是他的老师。
两人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也算是并肩走了很多年,虽说周翦并不曾向他们表露过自己也重生了这一事实,但至少,他对宋裕是很了解的。
他打眼一瞧,就知道定是误会了。本想着帮衬着说两句,却被宋裕打断了,“殿下,天色不早了,让郡主早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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