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火掩映着青年人眼底那份始终温柔的浅浅笑意。伤痛也好,怨恨也好,从上一世到这一世,无论多少的苦痛,眼前这个人似乎都能一力承担。

    可是怎么会不疼呢?

    光是想一想,她就觉得他一定很疼。

    榻前的轻纱帷幔被微风轻轻吹动,月光照进来落在两人的身上,周芙不敢再去深想,只是反握住他依旧冷汗津津的手,然后坐得离他更近了些。

    男人的骨节总要比女人大一些,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十指纤长白皙且骨节分明。周芙握住他这一只完好的手时,突然就想起了另一只带着新鲜伤痕的手。今日给他身后上药的时候,她顺手给他左手的掌心涂了药。

    “那只手到底怎么搞的?”周芙突然好奇地问他。

    “你为了蒋厚来魏王府找我兴师问罪,我受了冤屈,自然只能捏碎只杯子出出气。”

    宋裕笑着摊开左手的掌心,碎瓷片先前扎伤的痕迹尤在,想起那一日,心底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苦涩。

    “你那时候心里是不是很不痛快?”周芙将心比心地捏了捏他的手背。

    “嗯,不痛快。”

    宋裕喉结扯动,月光落在他略微有些苍白的英俊面容上,像是镀了一层珠玉般的光辉似的。

    “不仅不痛快,我还以为你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抬眼,虽是笑着的,可眼底的伤怀骗不了人。

    “在你替他兴师问罪的时候,在你替他拿花生砸我出气的时候,还有昨日,你担心他受伤拉开他的时候,周芙,我真的以为,你要放弃我了。”

    刚重逢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过这一世只要看着她过好自己的一生就好。她若像上一世一样不肯嫁人,那他就认打认罚地像从前一样在她的身旁护着她。她若是想要嫁人了,那他也会以多年旧人的身份祝福她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可真当蒋厚出现。

    真当她离别的人越来越近,离他越来越远时,他又觉得,自己会熬不下去。

    “宋裕,你还记得上一世我在佛堂前说不要你了的那句话么?”周芙抬手摸了摸这人苍白却俊俏的脸。

    宋裕回忆了一下,在脑海里将上一世佛堂前周芙同他的对话悉数在脑海里翻了出来。那是他们上一世最后一次见面,每一个字他都是记得,可他想了很久,也没想起周芙说过这样的话。

    “你上一世这样说过么?”

    他虚弱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泼墨似的眉眼在幽微的烛火下显得很是好看,颇有几分破碎的美。

    “我说过啊。”

    “我说天下家奴千千万,淮南王府没有你不会倒,你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你了。”

    周芙抬手细致地描了描这人的眉眼,上一世最后一次见面时放的狠话还言犹在耳,可惜了,她仔细想了一下,这么带劲的狠话他当初确实是没听到。

    那时候,这话她是对着蒋厚说的。

    “宋裕,我今日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一直在想如果崔邵没有告诉我真相,如果这一世我们都放弃了对方,放弃了从前十几年的牵扯与羁绊,你说这一世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啊?”

    是会孤独且勇敢地走完这一辈子。

    还是明明想着对方念着对方,却又因为那些不曾被言说的误会,别扭地走完这一生?

    “对不起。”

    宋裕突然开口,抬起那一双先前被冷汗打湿的眼睛瞧着周芙,“我先前不说只是想让你出气,周芙,我不愿意你只是因为我上一世死的惨烈而原谅我。”

    他嗓音喑哑。

    但这着实是他最初最直白的心思。

    他了解周芙。

    他知道她若是知道了上辈子的一切,纵然还有怨气,也绝不会再多责怪他一句。

    可当初沧州城一事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死,如何死,那都是他早些已经预料到的一切,这与周芙无关。

    他不愿意用上一世的死法来捆绑她。

    周芙了解他,也明白他,但听了这话,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后怕,后怕如果没有崔邵,他们都将失去对方。

    “上一世,我也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宋裕,掖庭那八年我也其实想通过很多事情,当年宗亲叛乱,是我不够信任你。你明明已经同我讲了,卸王叔们的兵权只是一时,可是当九叔拿着父亲从十多岁到临死前写给那些弟兄们的一封封家书给我看时,我还是动摇了。归根结底,我当年不够信任你。”

    周芙也低声开口认错。

    很多事情,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只有很多年以后从中跳脱出来,也许才能看想清,自己曾经的选择时糊涂还是理智。

    重逢之后,一直在认错一直在认打认罚的那个人一直是宋裕,偶然间听到她的一句认错,宋裕也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究其根本。

    当年的事情,谁对谁错,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也或许他们只是在各自的立场上做了不一样的选择罢了。

    宋裕攥着周芙的手,身后虽疼着,但仍想在这时候说几句心里话,顺便再为当年江龄雪死后他说的那些违心话认个错,可那些措辞还没来得及出口,前一刻还柔情蜜意的姑娘这一刻已然绝情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宋裕不解地看着她。

    “虽然我也有错,但是你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担着,什么伤痛都不对我言明,那就是你最大的错。”

    “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也要拿拿杖子罚你。”

    周芙装模作样地在他受刑的身后挥了挥,没真落下去,只是抬手间扬起了一阵细微的风。

    宋裕本已经真快忘了自己此刻狼狈的处境,托她提醒,此刻面颊又是一阵红热。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戏谑地看向她,“你舍得?”

    舍不得。

    怎么可能会舍得。

    她只盼着他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伤痛,即使有,也不用隐忍不言的一个人孤独地扛下来。

    ……

    托这顿杖责的福,周芙在魏王府同宋裕整整待了六日。上一世的旧情人重归于好,周翦本该祝福,但到第六日的时候,他实在撑不下去了。

    “永安!”

    “回家吧,堂兄求你了!”

    淮南王府的人每日来个三遭,眼下魏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踩破了。每回来也不说话,各个都带着佩剑像个大爷似的往厅堂里一坐,一副让周翦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看着办什么?

    周翦又不傻,当然知道王叔这是在告诫他,倘若他再不撵周芙回家,魏王府这座宅子可就不一定保得住了。

    周翦虽不曾跟周芙明讲过淮南王每日命人前来这事儿,可他觉着自家堂妹眼睛又不是看不见,她每日在这府里头转悠来转悠去,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爹在家等她,可就是充耳不闻,装聋作哑。

    所以实在撑不下去了后,周翦直接破门而入,选择哭诉自己这些日子的不易。

    彼时,周芙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宋裕下地。

    他在榻上躺了五日了,一次都还没在院子里走过。大夫说刚下地的时候伤口定然是疼的,但要走走才能好得快。周芙前日开窗让光线照进来的时候就想着搀着宋裕出去走走了,哪怕动弹两步也是好的,但都被这人笑着糊弄过去了。

    他伤得重,虽从不说疼但每回上药都是一身的冷汗。夜里头也被伤处折腾的睡不着,好几次她半夜做梦醒来睁眼的时候,他都还没睡着。问他,他必然会说自己已经睡了一会子了,也是刚醒。

    人都是血肉之躯。

    周芙自然知道每次要扶他下地出去走走时,他笑着糊弄过去是因为疼。前几日,她心疼他,也就随他去了。

    但昨日大夫来又提了一次,所以今日她在这件事情上也坚决了些。

    周翦进来的时候,宋裕只穿了单衣,正冷汗津津地在周芙的搀扶下往前走。

    “永安!”

    周翦叫她。

    “别说话。”

    周芙不留情面地让这位堂兄闭嘴。然后继续小心翼翼地扶着宋裕往外头走。

    “在这个院子里走一个来回就成了么?”宋裕笑着问。

    院子不大,周芙原先想的是走两个来回,但宋裕的话一出口,周芙便知道,一个来回是他给她的最大尺度。

    “嗯,慢慢来,今日走一个来回,明日走两个来回。”后日就是三个来回。

    周芙心里想的明明白白。

    周翦见这两人轻声细语地说着只有对方能听到的话,觉得自己这个魏王被忽略了个彻底。

    “堂兄,让一下。”

    “挡路了。”

    周芙提前为宋裕肃清障碍。

    如果可以,周翦也不愿意来打扰这两人的清净,可刚刚淮南王府来的人说了,若是淮南王晚膳之前见不到周芙,那他就亲自来魏王府领人。若是真走到哪一步,大家都不好看。

    “周芙。”

    周翦鼓起勇气,还是决定做那个恶人,“你好几日不回家了,你们府上的张管事都来了十几回了,说今日晚膳是你父王给你的最后期限。你若是再不回去,我怕我这辈子就登不了基了。”

    登基之前,可能就被淮南王直接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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