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苍茫青山连成一片,鸟兽猿啼之声不绝于耳。夜色寂寥,蒋锳走后,周征一个人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了许久。
他的近侍陈嵩自小跟着他,虽因为周征的性子与旁人不同,几乎不怎么跟他说体己话。可今日却破天荒地替周征奉了一盏茶进来。
“怎么还不走?你也等着看我笑话么?”
周征揉着疲惫的眉心,扯扯唇角。
陈嵩立在一旁,恭敬道,“属下跟着世子您也有十多年,怎么都不会有看笑话的心的。”
“那还不出去?”周征嗤他。
陈嵩仍旧站着没动,只是问道,“沈姑娘如今就在眼前,您打算怎么对她?”
他这话问的没什么礼数可言,若搁平日里,不用周征说,就他自己也会为这份不守规矩而自去请责,可今日,这话,他觉得着实是该问的。
周征闻言倒是笑了,“你在质问本世子?陈嵩,你这差事干腻了?”
陈嵩道,“不敢。”
周征说,“连这样的话,你都敢问,还有什么不敢?”
陈嵩又道,“属下是真心为世子好。”
周征闻言轻轻地嗤笑一声,忽明忽灭的灯影下。他那张原本就冷峻的脸显得更加教人看不清情绪,可漆黑的眼底却分明透着浓重的自嘲。
“蒋锳于我,是漫长的半生里不一样的存在,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娶她。”这一点,他从没有怀疑过。
哪怕今日见了沈青娥,他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这一点。
陈嵩听自家世子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大概也明白,这就是他的回答了。
“那世子,你…”
“我心里有数。”
周征沉静开口,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陈嵩呼了口气,“那既如此,属下便放心了,属下告退。”
陈嵩说着,自顾自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周芙已经找到了蒋锳帐中,昨夜周征跟周翦动了手,她原本是该留下来陪蒋锳的,但顾忌着周翦毕竟是储君,自家兄长打了他,作为亲妹妹,还是要去慰问几句的,所以就跟着周翦走了。
今日一大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来找蒋锳。
“蒋锳,我有话跟你讲。”
周芙掀开帐帘,吸了口气后单刀直入。
蒋锳也刚用完早膳,此刻正坐在案几前替周芙搓喜饼。这几日,军营里上上下下都忙起来了,贴红字的贴红字,挂灯笼的挂灯笼。
一方小桌子干干净净,蒋锳手里是白乎乎的面团子,过一会儿这喜饼还要刷一层红浆。
“好事还是坏事?”蒋锳头也不抬。
“坏的。”
“那就别说了,郡主你好不容易跟宋公子才成婚,不能因为我触霉头。”蒋锳搁下手里一个捏好的喜饼,神色真诚。
她就只有周芙这么一个朋友,自然希望她好。
可周芙又何尝不是如此。
“霉头这种东西都是命数,没有触不触这种说法。”周芙坐下来,望着满桌的喜饼叹了口气。
上一世,坐在王府里头这样搓喜饼的是她,那时候蒋锳是她未过门的嫂嫂。周征跟蒋锳成婚那一日,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的她还跟着叔叔婶婶一起去闹了洞房。那时身为新嫁娘的蒋锳也曾含情且期许地望着她深爱的夫婿,可惜,最后也没能白头。
“蒋锳。”
周芙将手轻轻搭在蒋锳的手背上,“昨日的女子叫沈青娥,她是我兄长曾经心悦之人。”
“我兄长曾经很喜欢很喜欢她。你不要犯傻。”
周芙字字恳切,若非谈论前世今生太过荒唐的话,她恨不得把上辈子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说给蒋锳听。
蒋锳昨日回来后也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她不是傻子,抽丝剥茧后自然也想明白了沈青娥是谁。
“郡主,你跟我说,周征曾经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我确实很介意。但我也想过了,一个人的过去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眼下如何。郡主,我记得你在从永州回京城之后跟宋大人刚重逢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段对他冷眼相待的时日,你跟我说你觉得自己眼瞎,以你的性子,那定然是宋大人从前做过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可你后来怎么原谅了他呢?”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人生已经很苦了,何不往前看?”
蒋锳性子从来洒脱且对世事都能抱着最积极的态度。
这两句话愣是把周芙给说懵了。
“可…”
“可他过去确实…”
“确实喜欢沈青娥对不对?可我还是觉得,人若是总是一辈子拘泥于过往的种种,是痛苦的。郡主,你那日回京城后将佛堂里的佛经都扔了,我当时觉得怪可惜的,就捡回来两本,昨日读了《心经》后,觉得豁然开朗了,小郡主,你可以拿回去读一读。”
蒋锳如献珍宝般的将经书交给周芙。
周芙:……
“佛堂不是被你关了么?怎么带了本经书回来?”宋裕忙着成婚的事宜,本没空回营帐,奈何喜服到了,便想让周芙先试试合不合身,谁成想,刚坐下喝口茶的功夫,就见她无精打采地回来了。
“取笑我。”
周芙将经书往桌上一丢,三魂丢了七魄。
“怎么?去蒋锳那儿吃了闭门羹?”宋裕问。
周芙道,“倒也没有。只是被说懵了,别说,蒋锳今日跟我讲的那番话,让我不禁回到了上辈子…”她说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上一世请禅师来王府给她讲佛理的那些岁月。
“还记得寒灯大师嘛,当年他说我有佛缘,如今,我觉得蒋锳佛缘也不浅。这要是搁上辈子,我一定拉着她跟我一起去听禅,这样的话,兴许上辈子她还能想得开些。”
宋裕听周芙这么说,便知如今蒋锳是想开了,但想不开的是她。
“他们之间的事你就不该掺和。”
宋裕微微倚在梳妆台边,闲来无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周芙妆匣上的锁。
径直小巧的铜锁在梨花木盒上有一茬没一茬地发出声响,周芙听着这没什么规律的响动,突然又思索起了今日蒋锳的那一番话。
“蒋锳同我讲,过去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眼下。她当时拿你我做筏子,我一时没有绕过弯子来,但眼下却想明白了。”
周芙缓缓开口。
宋裕很是捧场,偏头问,“想明白什么了?”
“想明白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宋裕疏朗的眉眼里带了一丝的玩味,“哦?”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间的冰释前嫌也是有条件的,宋裕,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喜欢过江龄雪,当初真真切切对她有过男女之情,那无论你我上辈子经历过再多的风雨,我都不会再喜欢你。”
周芙这话说的很是认真,不含半点虚假。
男女之间本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并肩一辈子的人,靠着对方给与的深情成为夫妻,携手一生。这深情又怎么可以是曾经给过别人的呢?
“这么绝情的么,周芙?”
宋裕唇角勾得更厉害,过了半响,才定睛看着她,“很不巧,我也是。”
她没有办法忍受一个江龄雪。
那他又怎么会有肚量去容下蒋厚呢。
是以,那些年在王府里,他才跟蒋厚时常针锋相对。
“气量真小。”周芙说。
宋裕摊开手,坦荡认了,“是啊,我气量小,周芙,你的气量大?”
“不大。”
周芙也认了。
两人相视一笑,在这一点上倒是达成了一致的共识。
沈青娥晕了有整整一日,在周芙前脚从蒋锳那儿出来后,周征后脚就去了。他没有遮掩当初跟沈青娥的事,一五一十将那些旧事说与了蒋锳听。
蒋锳是个豁达的人。
沈青娥的存在她不是不难过,但她等的就是周征开口。
“蒋锳,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昨日陈嵩也问过我,该如何处理她。她如今晕了过去,等她身子好些。能走了,我会让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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