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堡垒内。
随着费克尔顿身上魔法的爆发, 西普那的表情也变得铁青和震惊。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青年,这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部下和学生,当初对方的所有战斗机巧, 都是他一招一式亲自□□出来的。
然而,现在对方却将武器对准了自己。
“我无意伤害您,西普那大人。”费克尔顿的声音似乎有点沙哑,他只是用一条锁魔兽的魔法锁链将西普那的手脚束缚住,而后拿走了他的武器:“我会在两天后归还给您。”
而后不断地用魔法凝聚着一堵又一堵的土墙, 看样子是想用这些墙彻底封死西普那和他身后的人。
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又落到黎离几人身上,谨慎开口:“为了防止您反抗受伤, 我也只能把他们打晕当人质了。”
说着, 费克尔顿便举起武器, 面无表情地准备劈向离自己最近的科林斯。
茫然的科林斯睁着大眼还没反应过来, 便突然被猛地一拉。
黎离将他拉到了身后, 而费克尔顿的刀背立马砍了个空。
她往前两步, 一副不怕死的愣头青模样:“我当人质吧,我是队长。”
费克尔顿才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剑士。
眼前的黑发少女看起来太孱弱无力了, 不知是不是受到封禁魔法的影响,身上的气息也和普通人一样,安静站在边上的时候,很难让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还没等费克尔顿回答,她便已经毫无防备地朝着费克尔顿走来……
后者默然, 准备将她打昏的时候,异况突起!
黯淡的火光之中, 看似瘦弱的少女以离奇的速度猛地抽出一柄玉白长剑, 带着凛冽的可怕气势朝着费克尔顿刺来!
与此同时, 她身后的西壬和药檀也飞快地运起灵力准备驰援。
就连科林斯都默默地握紧了魔杖,看样子是早就做好了临时转职为近战法师的准备。
艾瑞尔见到这一幕,也默默地从背后抽出双刀,砍向那些碍事的土墙。
西壬正准备挽弓,正在和费克尔顿飞快交手的黎离那边却传来声音。
“你们去找梅丽莎他们!”
西壬愣了一下,正想提醒黎离她的对手是个超高阶魔法战士,结果却发现她非但没有危险,然而隐约压制住了费克尔顿!
药檀看了一眼战场局势,毫不犹豫地下令:“你们去救梅丽莎他们!”
“我留这儿!”
西壬再也不迟疑,现在这附近魔法元素不能用,东塔综合学院几乎毫无战斗力,他必须赶过去帮忙。
科林斯也非常乖巧地跟着西壬跑,他知道自己现在帮不上忙,说不定还会让黎离分心,所以果断选择离开。
艾瑞尔本来还在尝试砍断锁住西普那的锁链,结果直接被西壬拽住胳膊拖走。
“跟我走,蠢狮子!”
“……”
那边打得分外激烈,而西普那好似受了沉重的打击,茫然又无措地看着前方费克尔顿。
药檀怕他受到刺激发疯,先提前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疗伤丹。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西普那喃喃地看着前方激战的两人,眼中充满了痛苦。
他竭力想要挣断身上的枷锁,然而魔力消失后,西普那根本无法奈何这些能锁住高阶魔兽的锁链……更凄惨的是,他甚至认出这些锁链状的魔法道具还是自己亲手送给旧部下的!
就在这时,药檀望了望那边的战场,确定黎离游刃有余后,悄摸拿出了丹炉。
“来西普那大人……把手放两边,把这个锁链放到这个炉子里。”
西普那看起来依然很悲伤,声音都有些恍惚:“放这里面做什么……”
“我试试看能不能把它炼断。”药檀小声回答。
“炼……嗯?!”
……
黎离的心跳开始加速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单独与真正的超高阶战士交手,跟完全兽化的闪电相比,费克尔顿没有那么变态的速度和飞行能力,但是或许因为对方是土系战士,所以防御力惊人。
对方的实力绝对不低。
费克尔顿也惊讶于黎离居然还能够有能力反抗自己。
“是携带了罕见的防禁魔类道具吗?不过这样也没有用的,小姑娘,我已经与魔兽厮杀过二十多年了,你还是太嫩了。”
“你是西普那大人看中的后辈,我不想杀你。”
黎离眼底无波无澜。
她不喜欢打架的时候与人嘴炮,开口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
这也是她第一次使用枯荣剑。
骨剑远比铁剑来得轻,在经过灵力温养后,她与它之间仿佛产生了某种默契的联系。
每一剑挥动之时,都带着一股自在写意的痛快。
黎离全身心地投入进了这场战斗之中,手中枯荣剑好似一道优雅白练,以快到出奇的速度击碎了这场雨幕,不断地袭向费克尔顿。
费克尔顿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孩应对起自己的攻势竟会如此老道!与魔兽厮杀了二十多年的他甚至都忍不住怀疑,到底谁才是拥有更多战斗经验的那个人。
更古怪的是,他在黎离身上没有感应到任何魔法的波动,可是对方的速度和力道,的确是没有魔法加持达不到的境界。
但是此刻禁魔之雨尚未停歇,到底是什么等级的魔法道具可以庇佑她到现在!
暴雨冲刷在黎离的面庞上。
许久未战斗得如此酣畅淋漓的她已进入一种玄妙的境界,手中的枯荣剑几乎与她合为一体。
费克尔顿不得不使出全力来对抗了。
也就在这时,黎离的剑尖一转。
那是很飘逸的一剑,没有半点凌厉之势,倒是柔美无比。
下一刻,费克尔顿便察觉到本就冷寒的夜雨变得越来越冷,直至冷到刺骨。
那些坠落人间的雨点忽地染上了纯白的色泽,自黎离为中心,周围的雨声逐渐减弱,明明未至隆冬,天顶竟然开始下起雪来,烈风裹挟着雪光自苍穹尽头倾然而落。
骨剑轻悬,剑尖一点白雪。
天剑宗剑招,乱琼碎玉。
夜雨化作飞雪,正和洽。
那些轻盈的雪点落下来的时候,费克尔顿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不止是雪花触碰到身上时带来的刺骨疼痛,更是因为周边被禁魔之雨压制的魔法元素开始疯狂回涌。
克制所有魔法师的禁魔之雨……被这个少女轻而易举就破解了。
费克尔顿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不再与黎离战斗,只是茫然地看着正前方的西普那。
黎离的剑悬在他的心口,却迟迟没有刺下去。
她只是微微皱眉,看着对手被剑划破的那身战甲。
也就在这时,手都被药檀的丹炉烫出两个燎泡的西普那缓缓站了起来,猛地挣断锁链,而后目光复杂地看着费克尔顿。
“现在可以跟我好好谈谈了吧?”
费克尔顿僵硬地站在原地,嘴唇翕动几下,最后终于开口:“把我带回东塔城,交给光明裁判所判决吧,大人。”
西普那一步一步走向他,声音沙哑:“你宁愿去光明裁判所,被圣音魔法阵窥视内心所有的秘密,也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圣音魔法阵是听不见死人声音的。”青年忽然露出一个忠厚又坦然的笑容,他没有再摸鼻子,说明此刻的他是真的这样想的。
“你是在威胁我吗!费克尔顿!”
西普那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也就在这时,黎离突然开口:“你胸口那道伤口上,为什么会有魔兽的气息?”
她淡淡地看着费克尔顿,剑尖点了点对方心脏的位置。
也是刚才近距离战斗的时候,她感应到了艾瑞尔口中“很近又很远”的魔兽气息。
出自费克尔顿的身上,确切说来,是从他胸口那道伤口上透出来的。
黎离出口后,费克尔顿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他猛地就要拔出武器刺向自己的心口,然而西普那的动作比他更快。
这个老头以可怕的力道将旧部下压制在地上,而后徒手撕开了后者的战甲,让他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
而后,西普那的呼吸骤然滞住了。
在费克尔顿的心口,有一道几乎贯穿他胸腹部的狰狞伤口,疤痕好似蜿蜒的蜈蚣一样扭曲,而正对着心脏的位置,皮肤诡异地凸起,仿佛是这颗心脏过于庞大将胸腔挤大了一般。
没有了附魔战甲的遮掩,那强烈的魔兽气息也从心脏位置透出。
西普那的双眼变得通红,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触碰到那颗本不该出现在人类身上的心脏。
“你……和亡灵法师有牵扯了。”
“嗯。”
费克尔顿没有受伤,黎离并没有对他下杀手。
可是此刻,他眼底的所有光都消失了,脸色苍白得好像已经死过一次。
他嗤笑了一声,脸上的忠厚和老实都不见了,只剩下无尽的淡漠和绝望。
“西普那老师。”
他称他为老师,因为在青年这不算长的人生中,所学到的所有知识和一切东西,都来自于眼前这个老人。
尽管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坐在学院里上课,但他的确是他的老师。
“您知道吗,在一年前,也是一场可怕的暴雨,这里出现了一只圣阶魔兽,一只天赋是禁魔的可怕魔兽。”
“我们没有办法打败那只魔兽,甚至都找不到方法向东塔城传讯,便被那只魔兽直接杀死了。”
“是的,我曾经死过一次,或者说,是与死神打过一次照面。”
“格鲁他们几个也是,他的脚被魔兽直接吞进了肚子里,而汉克斯,他的半边脑袋被魔兽啃没了,耳朵眼睛都没了,还有克罗,鲁本斯,都一样。没有了魔法的我们连逃跑都做不到。”
“那时候的我,被魔兽的爪子捏碎心脏,被它勾在爪子上当虫子玩。当时我看着他们奄奄一息的样子,恨不得吞了那只魔兽。”
说到这里的时候,费克尔顿的声音几乎快要哽咽,他似乎又回想起那段可怕的记忆了。
“我们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那群人出现了。”
“他们杀了那只魔兽,然后……”
费克尔顿将手覆在自己的胸口上,眼中浮现出一种惧怕,崇拜,却又痛苦的复杂情绪。
“他们将魔兽的心脏安在了你的身上,又把魔兽的其他部位放在了其他人身上,就这样救了你们的命。”
西普那语气麻木地阐述着事实。
“看样子您曾经见过其他被救的人了。”费克尔顿艰难地笑了笑。
“正如您所言,没错,我们被那只魔兽所杀,又窃取了那只魔兽的躯体甚至是它那可怕的能力,成为了人不算人,魔兽不算魔兽的怪物。”
西普那沉默了许久,而后沉重地摇摇头:“我见到的那些人不是被救下,是被他们抓去做实验的,他们全部都没活下来。”
“……”
费克尔顿无法回话。
站立在角落的黎离和药檀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刻,两人都想起了当初瓦斯科山脉那些残破的尸体,以及那些莫名失踪的游民。
这事对于整个塔城而言都是绝密,当初前去调查事件的霍华德骑士在不久前派人递了信,非常委婉地警告黎离等人,尽量将亲友都接到塔城之中去,因为塔城之外出现了“比魔兽更可怕的存在”。只不过这信有些迟,黎离几人当时都已经在准备前往南塔城了。
看着费克尔顿胸口的伤痕,再联想到西普那口中的“实验”,药檀的脸色变得青白一片。
对于一个医修而言,这简直耸人听闻。
黎离默默地站在他前方,挡住他看伤口的视线。
“我已踏上另外一条道路了。”
费克尔顿苍凉道:“格鲁他们融合得没有我好,身体依然有强烈的排斥反应,他们需要去寻找当初那些人帮忙继续融合我们的躯体,您带我回去交代就好了,可以放过他们吗?”
“你跟我回去,我会想办法帮你瞒住这件事,也会请最强大的治疗魔法师为你们医治。”西普那沉声道。
“大人。”费克尔顿艰难地爬起来,慢慢地扯过残破的战甲遮住自己丑陋的伤疤,他苦笑道:“我们之所以传讯说想见您,而不是回到塔城寻求帮助,难道还不明白吗?”
“……”
西普那当然明白。
只要回到塔城,他们这些曾经被亡灵法师救下,且改造成非人存在的昔日勇士,将会被关押到暗无天日的裁判所,沦为被日夜审问甚至剖析检查的对象。
他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费克尔顿坐在满地的泥淖之中,声音低沉:“西普那大人,也许您不知道那些人想追求什么,但是我知道。”
“被改造之后,我们拥有了魔兽的能力,身上也拥有了魔兽的气息,这一年之中,绝大多数魔兽都不再主动攻击我们了。”
“我生于荒野山村,是您将我带到身边,带去塔城学习修行,让我成了一个能够拥有底气的魔法战士。”
“可是大人,不是谁都和我一样好运能遇见您,有太多太多人,百万,千万个人生活在塔城的光照不亮的地方,他们不知道何为魔法,何为治疗卷轴,只知道在某个暗夜中就死在那些凶狠的魔兽爪牙之下,他们做错了什么呢?”
“您或许会说,角斗场的无数勇士在守护着他们,可是您看看,多少勇士只敢在角斗场里战斗,真正踏出塔城的连三层都不到吧?塔城中固然有像您一样拼命守护所有人的高贵存在,可是也有只想敛财享乐的蛀虫。这样下去,塔城终有一日会被魔兽冲破,人类终有一天会全部化作魔兽的食物的。”
“这世界需要改变,大人。”
西普那暴躁地站起来,声嘶力竭地怒骂:“你见过那些被他们抓去当实验的无辜游民吗!他们没遇到魔兽,可是遇到了比魔兽还可怕的同类!”
“那些混蛋,那些猪猡不如的家伙,他们把活人的手脚砍了,接上魔兽的爪子!”
“你口中拯救人类的存在,现在正在疯狂地残害活生生的人命!”
无尽的沉默之后,费克尔顿低声回答。
“大人,改变注定会流血,注定有人要牺牲。”
西普那明白了。
他理解之前学生所说的“我已踏上另外一条道路了”是何含义了。
那一瞬间,这个曾顶天立地的战士突然踉跄了两步,好像险些没站稳。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他苍老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费克尔顿默然片刻,而后轻声:“这附近零星分散着十多个村落,我们要守住这片超高危区域。毕竟,三年的驻守期未满,我们胸前还佩戴着它,就要尽到塔城勇士的职责。”
他碰了碰自己胸前那块熠熠闪光的勇士勋章。
“那你传讯,说想要见我,把我们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是我们的私心,大人。南塔城接下来会很危险,我不想您参与其中。”费克尔顿沙哑回答。
“是那些人要在南塔城做什么吗?”西普那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
“抱歉。”费克尔顿选择缄口守秘。
“滚吧。”
西普那看着费克尔顿,突然暴躁地踹了后者一脚。
他咬牙切齿,花白的头发蓬乱:“滚远点!我管你去南塔城还是北塔城,总之再也不要出现再老子面前!”
“带着那群混球小子都给我滚!”
“这里会有新的队伍来驻守,不需要你们了!”
“我回去会和塔城议会提交报告,就说当初老子带出来的这个队,都死了!一个不剩全在和魔兽的战斗中了!”
费克尔顿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西普那居然不打算把自己带回塔城复命?
过了许久,他看着远处逐渐停歇的雨幕,紧紧地咬着后槽牙,而后用力扯下胸前的勇士勋章,恭敬放在西普那的跟前。
下一刻,那个战士朝着黑暗中狂奔而去。
他再也没回头。
西普那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恍惚间,好像看到时光在飞快倒退。
“西普那大人,我们可是铂金小队,一定会守好边界山,绝对不会放过一只魔兽的!”
“大人,我们申请了调令!以后就是您的正式部下了!”
“大人,我在角斗场赢得第一场胜利了!”
“西普那大人,您可以教我吗?我想成为一名和您一样伟大的魔法战士!”
……
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还只是个高级战士的西普那,曾经从一个被魔兽摧残过的游民村落废墟中,拎起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
“你叫什么?”
“我叫费克尔顿,大人。”
“怕我吗?”
“不怕。”
孩子摸着鼻子小声地回答,快哭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憨厚又老实的讨好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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