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刑室是一个正六角形房间,  六面都镶嵌着镜子。

    埃里克早就拆掉了酷刑室的铁树、强光灯和电动升温装置,换成了一盏光线温馨的煤气灯,曾经令无数囚犯闻风丧胆的酷刑室,  如今不过是一间万花筒式的幻景屋罢了。

    莉齐很快就失去了参观的兴致,  因为她在展览会上看过太多类似的设计,能变幻的景观也比埃里克这间要多得多。

    她有些失望地问道:“这玩意儿真的能吓到囚犯吗?”

    “能。”埃里克面不改色。

    莉齐不太相信,  但没有拆穿他。

    看来,  天才也有滑铁卢的时候,  这应该是埃里克最失败的一个发明吧——甚至不能算作发明,  毕竟最偏僻的小镇都有这种万花筒式小屋。

    假如达洛加听见她这个想法,必定会折返回来,大声告诉她:“你被骗了!”幻景屋就是埃里克的发明。受刑者掉进酷刑室以后,镜子的轴承开始转动,  电动升温装置运行,  整个房间会化为一座酷烈、狭窄却望不到尽头的钢铁森林。

    也许一开始,  受刑者会嗤笑这不过是一个供儿童取乐的把戏,  但不出一天,  他就会被逐渐升高的温度、反射交错的强光、不停变幻的异形镜、触目惊心的镜像画面折磨到发狂,最后奔向唯一冰冷、坚固、不受影响的铁树,自尽而亡。

    不过,  经过改造的酷刑室,的确不再是一个疯子创造的世界,而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幻景屋。

    莉齐意兴阑珊地离开了。

    在地下宫殿的时光还是那么快活,唯一不太快活的是只能待三天。

    她不得不想尽办法找埃里克的茬,  以延长在地下宫殿的时间。

    埃里克却像猜到了她的想法一般,一举一动都让她挑不出错来。

    在地下宫殿,她一直是睡到下午才起床。他就把早餐时间挪到了下午,  她什么时候醒,他就什么时候准备早点,然后把她抱到腿上,一只手搂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用餐。

    自从那天,他们相互坦白以后,他就不再掩饰自己扭曲而病态的占有欲,希望她不管做什么,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即使是最平常的用餐。

    他想要一直守着她,注视着她,直到生命的尽头。

    假如她比他先离去,他就和她一起躺进棺材里;假如他先去世,就变成真正的幽灵,继续寸步不离地纠缠她。

    莉齐没有察觉到埃里克的扭曲与病态,她只觉得埃里克很体贴,体贴得让她无法挑刺。她感到十分烦恼。

    三天一晃而过,就在她闷闷不乐地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地下宫殿时,终于抓住了埃里克的一个把柄——他似乎是e先生。

    起因是,她在衣柜里看到了一顶河狸皮黑色宽檐帽,散发着清淡却辛烈的香气。

    她忍不住搂着闻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熟悉,戴在头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忆究竟在哪里闻过这股味道。

    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她把帽子丢到一边,正要去叫埃里克弄点儿吃的,用这种蹩脚的方法拖延时间,就看见了他随手搁在桌子上的乐谱,上面的署名只有一个字母——e

    一时间,所有的谜题都有了答案。

    怪不得这两个人有这么多相似之处,怪不得她一见到e先生,就倍感亲切,情不自禁地想跟他调情,原来e先生就是埃里克,而他还拿这件事嘲讽她,说她愿意让一个刚见面的人吻她。

    “啊,”她心里愤怒地想道,“这个坏蛋把我玩得团团转呢!”

    想到她曾在宴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嗓门夸他聪明、有风度,她更加愤怒了,双颊也泛起了羞耻的红晕——哼,怪不得当时他眼中全是狂烈的喜悦,假如有人这么大嗓门夸她,她也会流露出欣喜之情的。

    她倒是没对埃里克的真心和长相产生疑问,只是满肚子懊恼为什么没能早点儿发现他们是同一个人,那样的话她就可以把他玩得团团转了!

    现在发现这个,除了把他骂一顿,还有什么用呢。

    她骂他向来是想骂就骂,从不需要找什么理由。

    莉齐一个人生了半天闷气,忽然双眼一亮,想到了一个惩治他的小妙招。

    她频繁举行宴会那段时间,曾听一个画家说,不少夫妻都会在家里玩角色扮演的游戏,以增进夫妻间的感情。比如,高贵的主妇会扮演低贱的女仆,严肃的男主人会扮演粗野的农夫。

    她完全可以罚他扮演一天e先生。

    “不知道他会不会吃自己的醋,”她想道,“要是他连自己的醋都吃的话,我亲e先生,靠在e先生的身上,和e先生一起睡觉,他岂不是会把自己气死。”

    莉齐很快把这一想法撇到了一边。她觉得埃里克虽疯,但不至于疯到这个地步——谁会吃自己的醋呢?

    这么想着,她拿着那顶河狸皮黑色宽檐帽,去找埃里克算账了。

    “我就知道你们是同一个人!”她佯装生气地嚷道,“我就知道在你的眼里我是个傻子——哦,亏我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夸你,你听见那番夸奖,就没有感到半分心虚吗?”

    她本想借题发挥把他臭骂一顿,再提出角色扮演的要求,谁知,埃里克丝毫不受她怒火的影响,扫了一眼她手上的河狸皮宽檐帽,神色冷静地说道:“我可以解释。”

    她的确挺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扮成e先生接近她,便收起了怒容:“那你解释吧。”

    他却答非所问:“你行李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她硬邦邦地说,“你别转移话题。”

    “路上再跟你解释。”他把书放在一边,走到她的面前,低头吻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拿过她手上的黑色宽檐帽,扣在头上,去卧室把她的行李提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对河对岸吹了一声口哨。

    两分钟后,恺撒不情不愿地从河对岸游了过来。

    莉齐满脑子都是角色扮演,直到被恺撒送到了地面,才发现自己中了埃里克的诡计——她本想用这件事要挟他在地下多待几天,他却看穿了她的计划,假装要解释把她骗到了地面上。

    她两眼冒出怒火,猛然一扭头,刚要发脾气,就听见他低声说道: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能接受我的长相。e先生是我制作的一张面具,我本想用它接近你,引诱你爱上我。真的见到你后才发现,我无法承受那样的后果。”

    猎人处心积虑地制作了一副捕兽夹,把它放在猎物的必经之路上。然而,他却在猎物即将落网的那一刻,猛地拿走了捕兽夹。

    十多年来,他都在创作《胜利的唐璜》,那是一首以凝固的鲜血、以变质的美酒、以永无可能释放的欲情凝结的失败之乐章。

    但他还没有彻底失败。

    他要是戴上面具,伪装成唐璜,诱使她交出自己的真心,那就是真正的一败涂地了。

    而且,他也不能允许她爱上……e先生。

    她每朝e先生抛一个娇媚的眼波,都会在真实的他身上划上鲜血淋漓的一刀。

    即使他就是e先生,e先生就是他,他也会嫉妒,会忌惮,会像饿狼一般警惕对方在她的心上占有一席之地。

    莉齐听完这一番话,不再生气,但也不怎么高兴。她郁郁寡欢地想道:“得,我早该想到他会吃自己的醋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白兴奋了一场。”

    角色扮演的希望落空了,一路上她都提不起劲儿,不管埃里克说什么,她的回应都恹恹的、闷闷的,活像失恋了一般。

    她这股郁闷劲儿持续了两天之久,弄得埃里克和艾德勒相互猜忌,都认为是对方招惹了她。

    第三天,她萎靡许久的精神终于振作了起来——兰斯同意离婚,但想跟她谈一谈。

    莉齐欣然同意。

    她换上新做的裤装,戴上一顶饰有黑色缎带的麦秸秆白草帽,满面春风地走进了兰斯的卧室。

    “你好啊,”她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你想跟我说什么?”

    兰斯看到她这身标新立异的装束,苦笑一声:“我已经同意离婚,你何必再这样作践自己。”

    莉齐没听懂这句话:“作践自己?什么意思?”

    兰斯沉默了片刻:“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还有没有可能重归于好——”见莉齐皱起眉毛,想要打断他,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我发现,你似乎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花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是的,直到昨天,我才发现,你绝无可能喜欢上我。你尽可以取笑我,但男人就是这样,总觉得妻子嫁给了他,就会喜欢他。”

    说罢,他抬起一双忧郁的眼睛望向她,视线的焦点却落在了另一个地方——夏洛莱家族的纹章上。

    那是一枚气势恢宏的纹章,一只怪异的雄鹰张开翅膀,傲慢而愤怒地守护着一枚黄金十字架,还有很多一眼难以看清的华美细节,但莉齐已经收回了目光,她对这个纹章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旧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夏洛莱家族也失去了原有的光鲜亮丽,只剩下这只雄鹰还在固执地俯瞰新世界,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地说道:“你错了,我本可以喜欢上你的。”

    兰斯猛地转头望向她。

    “爸刚失踪那段时间,我非常脆弱,任何人在那时给我一点儿支持,我都有可能喜欢上他。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我那么热情开朗,”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一个男人只要会跳舞,会打牌,会说情话,对女人举止尊重,都能赢得我的好感。”

    兰斯艰涩地说:“但你……并没有喜欢上我。”

    “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莉齐平静地说道,“直到现在,你都还以为我打扮成这样,是为了和你离婚。你错得离谱。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穿裤子,仅仅是因为我可以这么穿。”

    “我不明白——”兰斯迟疑地说道,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明白。我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哪个上等女人把裤子穿在外面……”

    莉齐耸耸肩膀:“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虽然我也不明白投票权是什么,为什么要争取它,但我可以告诉你,新时代已经到来,不管我们明不明白,女人都将拥有投票、穿裤子、喝烈酒、抽香烟的权利。你信吗?”

    兰斯眉头微皱,许久,摇了摇头:“男人不会给她们这样的权利。”

    莉齐怜悯地看了他片刻,站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感受到她的触碰,兰斯浑身不禁一僵,半晌才放松下来。

    “不管男人给不给,世界都将变成这样子,”她又耸了耸肩膀,“你和他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从没有想过我该不该穿裤子。他认为穿与不穿都是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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