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她又忍不住好奇——假如她同意那样做,是不是也能要求他扮成e先生呢?

    莉齐偷瞥了埃里克一眼,他正直勾勾地盯视着她,  如同一头饥渴之极的掠食野兽,  眼中看不见冷静与理性,只能看见进食的欲望。

    但她相信,如果这时她提e先生或者其他男人,  他会立刻恢复神智,  然后露出那副冷漠且阴阳怪气的表情。

    “还是改天再说吧,  ”莉齐寻思着,  “我得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说法。”

    这时,  他又垂下头,在她的耳边低声蛊惑道:“可以吗?”

    莉齐心里不由得暗暗纳闷,  他究竟喝了多少?

    他头脑清醒的时候,就算被她怂恿着讲荤话,  也决不肯照做,  有时候怂恿过头了,还会被他扣住手腕逼问,是否也曾这么跟别人调情。

    哪知道他醉了以后,  说的话是如此的——如此的——

    但愿他酒醒后,  还能记得自己这不要脸的模样。

    这么想着,  莉齐抬起头,  见他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便挥挥手把他赶回了卧室。

    这一晚,她睡得不太好。

    埃里克虽然听话地睡下了,一只手臂却死死地扣在她的腰上,像钢铁一样坚硬,  像火炭一样炙热。

    她睡得大汗淋漓,做了一晚上被烈日炙烤的噩梦。

    第二天醒来,她闷闷不乐地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回来一看,他已经起床了,刚穿上黑色大衣,正准备扣皮腰带。

    想到昨晚,她怎么也挣不开他滚烫的怀抱,热到做噩梦,真想过去踹他一脚。

    正在这时,楼下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似是有人跟牧工起了争执。

    莉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边,探出半边身子看热闹。

    她还没看见热闹,就被埃里克单手拽了回去:“危险。”

    莉齐鼓起两腮,刚要发脾气,楼下又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带着西部土腔的声音说道:“我劝你们不要不识好歹。我的雇主威尔森先生的确是一位和善的绅士,我作为他的雇佣枪手,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再说了,我们又不是要强占这块土地,只是想出钱买下来。”

    比利愤怒地嚷道:“强买强卖,不是强占是什么?”

    “请不要曲解威尔森先生的好意。我再重申一遍,威尔森先生是一位善良的绅士,顶顶有名的大好人。他想要这块地,只是因为它用来做牧场太可惜了,更适合建疗养院,给那些肺病末期的人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是吗?那请问你们会收钱吗?”

    “当然会收一些食宿费。别废话了,快叫你们的主人出来吧。”那人拖着鼻音浓重的土腔说道,“烦死了,又是这种情况,养尊处优的牧场主和他没见过世面的牧工们,来到了这片靠枪子儿说话的土地上,还以为城里的法则在这里行得通呢,实际上城里的一切,在这里狗屁都不是——”

    说着,那人猛地拔枪,在比利脚边射了一颗子弹:“——你的枪没我快,你就得挨打!”

    比利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才狗屁都不是,你对我们主人一无所知——他的枪法……”

    “小朋友,你知道加利福尼亚的牛仔竞技比赛吗?每年都会有一大群牛仔报名参加,但我每年都是冠军。无数人想用他们腰上那把左轮毙了我,但都没有成功。”那枪手点了一支烟,衔在口中,含糊地说道,“我杀过的印第安人和野牛,保护过的女人,比你们任何人都多。你们的主人或许有很多钱买牛,但绝对没试过亲手杀牛吧?”

    比利是个实诚的孩子,刚要大声反驳,就被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捂住了嘴巴。

    “你这不是废话,”那个男孩说,“牧场主怎么可能像屠夫一样杀牛?”

    莉齐心想,等会儿用餐的时候,要给这个男孩多加两勺肉汤,他真懂她,知道她想听那个枪手多吹一会儿牛。

    “这就对了嘛,”那枪手耸了耸肩膀,“上帝会保佑诚实的人。其实我并不喜欢打打杀杀,给人们带去血腥和恐慌。但生活就是这样,容不得你做出选择,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当一个冷酷无情的枪手,活在人们惧怕的目光里。”

    牧工们面面相觑。

    有人想要嗤笑出声,被其他人瞪得憋了回去。

    “你别看这地方美得跟幅画似的,真的一点也不安宁。每天都有人被拖进树林里割掉头皮,听说以前这里还有土匪,一对食人魔夫妇路过,顺手把他们解决掉了……”那枪手做了个吃饭的动作,暗示那些土匪都被吃了,“听我的,这块地你们吞不下,让给威尔森先生吧。”

    牧工们憋笑憋得脸都发紫了。

    一个孩子忍不住开口说道:“……你就没想过,我们就是那帮土匪吗?”

    那枪手愣了一下,随即轰然大笑起来:“哦,上帝,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你以为土匪都是故事里的侠盗吗?他们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再看看你们,面色红润,衣服上一个补丁也没有,头发里也瞧不见虱子。你跟我说你们是土匪?好笑,真的太好笑了!”

    莉齐听墙脚听得心满意足,也露出一个微笑。

    她正要下楼去把那枪手赶走,然后叫厨娘开饭,就在这时,只听枪响一声,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楼下又响起一阵骚动,像山洞里被强光惊扰的蝙蝠一般,给人一种不祥之感。

    莉齐探头一看,只见那枪手脸朝地倒在地上,脑袋被一颗子弹贯穿,鲜血喷溅在干草堆上。

    她眉头一皱,刚想看清是谁动的手,就被埃里克单手拽到了身后,同时他拿起架子上的连发枪,迅速上膛,瞄准,扣下扳机。

    “砰——”

    楼下传来比利的声音:“打中了,头儿!我过去看看!”

    埃里克厉声斥道:“别过去,可能有埋伏!”

    与此同时,莉齐也从壁炉上取下一把枪,给枪装上子弹,走到另一扇窗户边上,侧耳聆听楼下的动静。

    的确有埋伏。

    是那帮割头皮的变态。

    他们不知去哪儿屠戮了一番,回来时看见枪手在那高谈阔论,便顺手毙了他。

    透过窗玻璃,莉齐看到了此生见过的最恐怖的画面。

    一群人垂头弓背骑在马上,背着弓和箭筒,腰上挎着手-枪和火药筒,马背上挂满了用皮带子串起来的头皮,一张叠着一张,鲜血淋漓。有的人手上甚至提着被血浇得湿漉漉的黑发人头。

    尽管她只看了两眼,就不忍再看下去,还是认出了那是印第安人的头颅。

    她闭上眼睛,头脑里蓦地燃起一股暴烈的杀意,烧得她思绪空白,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朝那些人开了火。

    她还是不擅长使用步-枪,打空了好几枪,但她无暇为此感到羞涩,弹膛空了,就闪电般填上子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冲那帮割头皮的变态开火,明明印第安人跟她没有关系,那个爱吹牛皮的枪手跟她也没有关系,可突然之间,她就是遏制不住内心暴涨的杀意。

    埃里克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她空枪的时候,抬手帮她补上。

    其他牧工也没闲着。他们也有连发枪,很快,那些割头皮的变态就被打得落荒而逃,只留下一片血迹斑斑的蓝色花丛。

    莉齐放下枪,怔怔地望着窗外,胸口仍在不住地起伏。

    她整个人精疲力竭,脑子里一片混沌,只知道自己正在机械地喘气。直到埃里克走到她的身边,用手帕擦掉了她脸上的东西,她才恍然惊觉自己哭了。

    她为什么会哭?

    是因为眼前这一幕太过可怕了吗?

    不,如果她真的觉得可怕,她会尖叫,她会闭上眼睛,她会竭力把这些恐怖的画面丢置脑后,而不是架起枪,宣泄愤怒一般对着那些人开火。

    她从不是一个敏感的人,脑筋比渔网还要粗,假如用她的脑筋织成一张网去捞鱼,绝对捞不到小鱼。

    然而就是这副粗脑筋,也察觉到了她是多么自私。

    在此之前,她一心只想着自由——埃里克漠视文明社会的一切规则,在他那里,她能不受束缚地活着,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快乐。

    来到科罗拉多后,她更是自由得忘乎所以。

    她可以叉开腿骑马而不受人们议论,这里远离大都市,女性也是家里的一把手,她们必须学会叉开腿骑马,因为要是家里的男人病了,就是她们肩负起打猎和放牧的责任。

    她像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般,沉浸在重获自由的喜悦中,却忘了这里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牢笼。

    约瑟夫、暴死的枪手、割头皮的变态……这些亡命徒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一个她曾在兰斯身上看见过的特征——沉溺于过去,不愿接受世界已经改变的事实。

    贵族们用彬彬有礼的目光回望旧世界,亡命徒们则以阴鸷、残忍的态度拒绝新时代的到来。

    旧世界教他们用杀戮拓荒,教他们射杀野牛赶走印第安人,教他们用头颅和头皮换取赏金。

    新时代却在霎时之间改变了这一切:州警队取代了“私刑法官”,不少亡命徒被逮捕归案,印第安人有了保留地,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随意滥杀。

    亡命徒们融入不了新时代,只能在荒郊野岭继续滥杀无辜,以此怀念那个混乱而又污秽的世界。

    莉齐并不害怕他们。她虽然不善于复杂的推理,却拥有一种寻常人不具备的远见。

    她预见了这些人的结局——他们要么锒铛入狱,要么在杀戮中被人杀戮。

    他们将一辈子与文明世界格格不入,仿佛野兽一般在蛮荒之地活着,终生都在狩猎与被狩猎之中度过。

    她害怕的是,埃里克也没有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

    他已经走出了地下宫殿,来到了白昼烈日之下。

    可是,他仍戴着面具,仍随时准备拔枪,皮带上始终挂着一捆绳索。

    他跟她说,他跟约瑟夫也很像的时候,她还在心里笑话他乱吃醋。

    “噢,天哪!”莉齐难过地想,“我对他的关心太少了!”

    埃里克见她眼里又闪现出泪光,几乎有些慌乱,还以为她被吓蒙了。

    他一边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哄她,一边皱眉望向窗外,金眼睛里泛起了冰冷而凶暴的杀意。

    他从没有见过她吓成这样。

    就凭这一点,那些令人作呕的歹徒就该死。

    “埃里克……”她在他的怀里闷声闷气地开口了。

    “我在。”他在她的头顶轻轻吻了一下,“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那些人都被你打跑了。”

    “噢……”她听见他低沉温柔的声音,想起她对他是多么缺乏关心,又哽咽了起来,“我才不在乎那些变态有没有被打跑,我只在乎你。”

    “别担心,我没有受伤。”

    “我指的不是这个,傻瓜!”她抽抽搭搭地说道,“我觉得……我对你的关心太少了。”

    她的思维跳跃得太快,他有些没跟上:“什么?”

    莉齐不可能说,她忽然发现与世界格格不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只能暗暗下定决心,要更加关心和爱护他,帮他融入这个世界,与那个混乱污秽的时代划清界限。

    当然,就算他一辈子都是个危险的疯子和亡命徒,她也不会怪他,毕竟她一开始喜欢他,就是因为他那神秘而又危险的气质。

    她只想力所能及地帮他变好。

    “没什么,”莉齐摇摇头,拿过他的手帕,擤了一下鼻子,“我爱你,埃里克。”

    “……我也爱你。”他沉默了一下,“宝贝儿,你到底怎么了?”

    “你喜欢这里吗?你要是不喜欢,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莉齐继续擤鼻子,眼泪汪汪地说道,“你不喜欢我和兰斯来往,我就再也不跟他来往了……呜呜,我也不会再随便跟你生气,跟你冷战了,你要我怎样我都答应你——”

    除了让她放弃角色扮演,莉齐在心里默默补充。

    埃里克不知道她哭得这样伤心,还惦记着角色扮演,他低下头,又轻吻了两下她的头顶,仍然没跟上她跳跃的思维。

    但他听见了她爱他。

    尽管对她突如其来的告白有些疑惑,他还是感到了狂烈如火炽的喜悦。

    她的告白,无论听多少次,他的情绪都会遏制不住地昂奋起来。

    莉齐则开始计划,怎么让他融入这个世界了。

    当然,不是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旧世界,而是自由、包容、进步的新世界。

    假如没有这样的新世界,她就努力给他创造出这样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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