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齐决定买下青年男子。

    还好她今天出门带了不少钱,  要是平时,她压根儿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

    中年男人看她一下子掏出六百块钱,眼睛都直了,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胀鼓鼓的荷包。

    莉齐头也不抬地说:“先生,我好像跟你说过,我能在五十码之外打中你的眼睛。你不会以为我是慢悠悠地掏枪,再瞄准你的眼睛吧?”

    说完,她抬起头,  朝中年男人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  紧接着在眨眼间拔出手-枪、扳下击锤,瞄准中年男人的眼睛。

    “别再让我看见你贼眉鼠眼地盯着我的荷包。只要你别打我的坏主意,  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她又扳回击锤,收起枪,“去,给他松绑,手铐和足枷都摘掉。”

    中年男人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这么利落地拔出手-枪扳下击锤,怪不得她敢独个儿在大街上游荡。她根本不需要雇佣枪手的保护,  她自己就是一个枪手。

    中年男人抹了把冷汗,再不敢打莉齐的主意,  只想赶紧把她送走。他走过去,  解开了青年男子的手铐,  但没有打开他的足枷。

    “你别看他病蔫蔫的,只要给他一根绳子,还是可以把一个大活人给勒死!我劝你最好把他的捆起来,  用绳子牵回去——当然啰!现在他是你的了,你想怎么处置都是你的事。”

    莉齐没有理会中年男人,她接过足枷的钥匙,  递到青年男子的面前,平静地说道:

    “我买下你是个意外。我并不认为你是奴隶,也不认为六百块钱就能买下你整个人。不过,我确实需要你为我工作。你要是愿意跟着我,就跟着我。不愿意跟着我也没关系,我会给你一笔钱,你自己找医生看病去。”

    中年男人听见这番充满人性光辉的言论,只想嗤之以鼻——既然你这么有钱,这么善良,六百块钱打水漂也不在意,那干吗不把整个院子的奴隶都买下来,给他们自由呢?

    中年男人吐了一口唾沫,鄙夷地冷笑一声,掏出一支雪茄,叼在嘴里,正要用火柴点燃,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了一双炭火般发光的金眼睛。

    这简直是中年男人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一幕——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站在窗户外,冷漠、阴沉地窥视着屋内的情景。

    这人是谁,为什么会站在窗户外?他是怎么进入院子里的?为什么院子里的奴隶没有任何反应?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那个男人长着一张冷峻可怖的脸庞,远远望过去,就像一颗苍白阴森的骷髅头,突出的眉弓下是一对深陷的眼眶,射出金色火焰般的目光。

    ——那简直是魔鬼的狂怒之火。

    中年男人看得浑身直抖。

    莉齐和青年男子背对着那扇窗户,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她保持着递出钥匙的姿势,等待青年男子做出回答。

    许久,青年男子接过她手上的钥匙,嘶哑地说道:“我跟你走。”

    “太好了!”

    莉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要是青年男子不愿意跟她走的话,她还得重新找人雇人,想想都累得慌。

    带走青年男子的过程十分顺利,顺利得有些过头。莉齐忍不住怀疑这是中年男人的新花招。

    不过直到他们离开院子,中年男人都没有耍什么花招。他只是瞪着眼睛望着他们,像被什么魇住似的,或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莉齐不禁皱起眉头。

    这表情她可太熟悉了,当初她和兰斯说话时,兰斯看见她背后的埃里克,脸上露出的就是这副表情。

    难不成埃里克在附近?

    不是没有可能。但以她对他的了解,若是他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她租下地下室时,他不可能不现身替她盘查清楚杂货铺老板的底细。

    尽管她不在乎被骗,尤其不在乎被骗钱,他却不允许她身边出现任何品行不端的人物。

    他比她自己还要难以忍受她被愚弄、被欺骗、被伤害。

    莉齐琢磨着,可能是她想多了吧。

    她把中年男人惊恐的表情撇到一边,一路上热烈地跟青年男子攀谈着。

    对于她的问话,青年男子一开始只模糊地答几个单音,似乎始终对她心怀警惕,但不知是被她的真诚感染了,还是无法拒绝她甜美的笑容,最后他甚至跟她握了一下手——握的时候,青年男子显得犹豫极了,不敢想象自己竟真的能跟这样一位体面的太太握手。

    青年男子名叫做亨利,母亲是逃跑的奴隶,父亲是印第安人,都已过世。

    小时候,他有过一个印第安名字,但由于印第安事务局颁布禁令,禁止印第安人在公开场合使用本民族语言,禁止年轻的印第安人按照印第安人的传统生活方式生活1;再加上有的州不仅禁止白人和印第安人通婚,也禁止黑人和印第安人结婚,渐渐地,他便忘了父亲教的印第安语,也忘了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怎么读写,只能随大众又取了一个美国名字。

    莉齐虽然很同情他的遭遇,但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思考怎么安置亨利,假如不用筹办婚礼的话,她肯定就大大方方地带他回家了,但因为要给埃里克一个惊喜,她只得暂时把亨利藏起来。

    她不想让亨利住在杂货铺的地下室里——那儿多潮湿,多肮脏呀!她要是让他住在那里,岂不是成了中年男人那样残忍的人。

    莉齐只好先把亨利安置在诊所里,然后拿起报纸,重新读起了租房告示。

    她看来看去,最终选定了一个观光大旅馆。

    当莉齐告诉亨利,他等下会住在市中心那家富丽堂皇的大旅馆时,亨利露出了平生第一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甚至觉得莉齐在愚弄他——再善良随和的人,也不可能让一个黑人和印第安人生下的杂种,住在那样奢华的旅馆里。

    莉齐却不是善心泛滥,而是有自己的考量:小旅店里住满了气喘病人,亨利的伤口才被清洗、包扎,抵抗力肯定很弱,住在便宜的旅馆或房舍,必然会感染上气喘病。她可不想感冒才好,又变成气喘病人。

    莉齐懒得跟亨利解释,她见亨利的伤口包扎得差不多了,便把他拖出诊所,拦下一辆出租马车,直接将他送到了大旅馆的房间里去。

    出来后,她撑起小阳伞,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疲惫。这才第一天,甚至不是采购东西,只是雇帮手和租场地,就这么麻烦。她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置办白缎和物色乐手会有多累。

    可自尊心又不允许她向埃里克求助——说好要给他惊喜,才过去一天,她就撂挑子不干了,这未免也太没有恒心了一些,而且她也想治治自己娇气的毛病。

    她是被娇惯长大的女孩,只吃自己乐意吃的苦——骑马、打猎和练习枪法的时候,她从没有喊过累,也没有吭过一声。

    其实骑两个小时的马,在城里转悠几圈,并不见得比打猎累,她觉得累是因为没什么耐心做这种琐事。

    要是有个人能接过她肩上的担子,告诉她现在该干什么,明天该去什么地方,该在哪家商铺买什么东西,替她想出一个个隐瞒埃里克的借口,她整个人会轻松很多。

    但想到埃里克看见婚礼现场的惊喜表情,她又振作起精神,哼着小曲,解下拴马桩上的缰绳,翻身上马朝家里赶去。

    骑马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她已经奔波了一整天,回去的时候,两腿又僵又酸,几乎夹不住马腹,全凭对卧室床铺的渴望,硬生生赶到了牧场的大门。

    哄着马走到栅栏前时,她几乎没办法自己下马,只能有气无力地喊道:“比利……厨娘……谁来扶我下马,我在外面跑了一天,走不动道了……”

    她之所以没有叫埃里克的名字,是因为这个时间点,他多半在厨房里准备晚餐,而本该在厨房的厨娘,则在马棚里喂马。

    厨房距离大门有一段距离,她不认为自己猫似的叫声,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然而,他还是来了。

    一双男性的手臂把她拦腰抱住,从马鞍上抱了下来。

    即使她已经没力气睁开眼睛,也能认出这是埃里克的手臂。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闻着他颈间的气味——他似乎喝了不少酒,颈间有一股浓烈的酒味,简直像把一桶烈酒泼在身上似的。

    因为她也喝酒,所以她很少介意他身上的酒味,可是这一回也太刺鼻了一些,仿佛无数把尖锐的小刀在往她的鼻子里钻。她不由得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鼻子,盼望着他能关心她一下,然后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嫌弃他身上的酒味了。然而,他没有。

    莉齐有些困惑,但没有多想。她太累了,只想在他的怀里美美地睡一觉。

    回来的路上,她出了不少汗,裙子黏糊糊地粘在腿上,风刮也刮不下来。

    若是以前的她,宁可用牙签撑住眼皮,也要泡个澡再睡觉,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切有埃里克。

    他会帮她解开发网,取下她的发卡,脱下她汗湿的衣裙,给她洗澡,擦去身上的水珠,再将她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甚至连枕头的位置都会为她调整好。

    他就像她的灵魂。

    不,他就在她的灵魂里。

    这么想着,哪怕在半睡半醒间,她的面颊上也绽开一个甜甜的微笑,用娇嫩的嘴唇蹭了蹭他的脖颈,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彻底坠入了梦乡。

    于是,她完全没发现,抱着她的人正在以一种极其可怕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任何人看见那样的眼神,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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